冠冕唐皇

0345 云韶府諸王斗

如意年間,內教坊更名為云韶府,但除此之外,本身的人事構架卻沒有太大變化,起碼是沒有李潼的變化那么大。

“卑職楊沖并群僚、伶樂諸眾,苦盼巽郎入監……”

太監楊緒自率云韶府一眾人等早早便列隊于樂坊外,眼見李潼行來,趨行迎拜,那激動神情像極了留守兒童要撲進久別重逢的父母懷中。

因有老太監楊沖的緣故,楊緒還會偶爾走出外朝傳遞一些訊息,不過其他故人真是挺久不見,諸如舊年同編《萬象》大曲的太樂丞白芬等人。

見到這些人,李潼不免回憶起那段最辛苦的光陰,唏噓之余,一一頷首回應。他如今雖然王爵不再,處境卻非往年能比,云韶府諸眾見他仍有故態相對,則就不免有幾分受寵若驚。

楊緒等人將李潼引往坊中直堂,這里仍然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堂設文物多了一些。

“樂坊諸眾,精習巽郎舊作,近年也不乏技藝新精之類,郎君是否在堂細觀?”

楊緒又上前殷勤請示,那副諂媚的姿態仍是舊年味道,李潼腦海中不免閃過要把這家伙再騸一遍的噱念,于是微笑著點頭。

笙歌響起,云韶府諸眾上前賣力表演,自舊調《逍遙王》開始,逐番上演,果然是色藝俱佳,是經過一番精心的準備。

藝術作品自有其感染力,特別這些故調都是李潼親手擬出,再配合著云韶府這些伶樂精心演繹,每一段熟悉的旋律響起,都將李潼拉回當時的場景中,以至于他也忍不住挽袖舉手,傳喚諸般樂器,加入其中。

環堂諸眾未必人人盡識李潼,待見他各類樂器信手弄來,俱都有著不俗的水準,不免便有人感嘆道:“這位貴人還真是趣味卓然!”

“逍遙王盛譽豈是虛?咱們云韶府近年案習新樂,半出其手,如今司掌樂府,若能蒙其賞識,那可是真正的大幸!”

廳堂中聲樂色藝繁美,自有一派喜樂和諧,正當眾人都沉浸此中時,堂外卻響起雜聲,一個稍顯尖銳的中官吼聲響起:“諸大王幾番傳樂,你等樂奴卻都避此偷懶!”

堂中聲樂演繹被此喧擾打斷,李潼放下唇邊的橫笛,轉眼望向侍立于一側的楊緒。

楊緒上前,不無尷尬的低聲稟告道:“皇孫等目下正在坊……”

說話間,外堂便沖入一名中官內給事,登堂后排開眾人,一臉不悅的望向楊緒,待到視線掃過李潼時,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上前叉手說道:“卑職司宮臺內給事范和,拜見府使。非是有意冒犯府使,未知府使在堂,皇孫、楚王等久召樂奴不至……”

李潼聽到這里,心中自有了然,沒好氣的瞥了楊緒一眼,你這家伙真是欠騸,云韶府這么多人眾,何苦要把高低冷眼做得這么明顯?

不過李潼這么想,倒也有點冤枉楊緒了。這太監勢利是不假,但也安排了人招待皇嗣等人,只是沒想到一轉頭,那些人自己溜開了,湊到直堂這里來。至于何以不告知皇孫等人在此,也是心知親戚之間會面尷尬。

相似的場景,位置卻不同。李潼站起身來,對那皇嗣宮中的內給事說道:“未知皇孫等在此,是我失禮在先,速速引見。”

說話間,他便走出了廳堂,楊緒又擦著額角汗水,于前匆忙導引。行出沒有多久,樂坊西側一樂堂內涌出一眾宮奴,簇擁著三名華服少年,分別是皇孫李成器、恒王李成義并楚王李隆基。

“卑職寶雨,見過皇孫并兩位大王。今日新入樂府,堂務雜亂……”

李潼話未講完,長高不少的皇孫李成器已經冷哼道:“是忙于堂務、還是不敢走拜?”

李成器如今年紀十四出頭,與舊年新到此世的李潼已經有些相仿,這會兒拉著臉抬頭冷視堂兄,神態間多有不滿:“直案的事長尚且如此禮慢,也就難怪這些樂奴望風觀勢!”

恒王李成義十歲出頭,站在兄長身側指著李潼說道:“五品下員,如此簡禮迎見大王?”

李潼聽到這話,心里那股忿氣不需多說,這幾個熊孩子是真嫌他老子過得太輕松,擺譜擺到自己面前來了。他索性連揖禮都收起,轉頭吩咐楊緒道:“皇孫等要操何戲,具員于此供奉。我還要作新曲,無暇留此。”

說完后,他便轉身離開,沒走幾步,后方傳來楚王李隆基的呼聲:“堂兄請留步,阿瞞與二兄久召樂奴不至,難免心燥,可不是厭惡堂兄!今日入坊,是要為下月賀典選樂,殿中侍樂所涉不全,堂兄你有長才,留在這里隨侍進策。”

李潼聞言后轉過頭來,看著小家伙兒較之幾年前已經漸漸長開,這會兒板著臉說話、強裝老成,一邊說著一邊靠近兩個兄長,又微微揚起下頜,態度是矜傲,望著李潼的眼神則是期待。也難為這么小的年紀,能有如此糾結的表達。

“樂府諸工,技趣俱佳,大王趣求,垂教即可。若仍不滿,再請走告卑職。”

李潼壓著火氣回答道,終究自家親戚,如果武家子弟敢這么拿捏自己,他早大耳光扇上去了。

說完這話后,他便拱手告辭,心情也被幾個熊孩子敗壞的差不多,返回直堂后,吩咐部頭康多寶召集幾部音聲排演新曲相關戲樂,便轉去南坊諸協律郎所在,討論曲辭相關。

可是他在這里坐了不足半個時辰,楊緒又一臉冷汗的匆匆行來,入堂后便一臉焦急道:“府使,不好了、大事不妙!河內大王入坊,與皇孫等……”

李潼抬頭瞪他一眼,楊緒才慌忙閉嘴。他合起手中文卷,對幾名協律郎說道:“今日且先到這里,諸位入館索引,明日將整理好的曲辭呈在案頭。”

幾名協律郎聞言后便各自起身應是,然后便施禮告退,一踏出廳堂,步履便加快起來,似乎是要將無意間聽到的消息與人分享。

“楊緒啊楊緒,你去勢之際是不是腦筋一并變殘?”

李潼將文卷收起,望著楊緒一臉的不悅。

“啊?卑職、卑職……”

楊緒聞言后又是一臉惶恐,李潼見他這樣子,也不再多說,只是沉聲道:“河內王知不知我在坊內?”

“不知、不知!郎主請放心,卑職沒有觀明事態,怎么敢將郎主隨便引入!”

楊緒又連忙說道,一副我并不蠢的討好神情。

對于這個機靈鬼,李潼也不知該說什么,有的人聰明但會藏拙,有的人幾分機靈都浮在事表。難怪楊沖一直沒把這個義子調入司宮臺,只是放養在外,真要知道自己笨,反而能讓人更放心。

“讓河內王滾、唉,我自己去看一看吧。”

李潼有些無奈的嘆息一聲,幾名協律郎行色匆匆,明顯不是口風緊密之類。他雖然也不爽那幾個熊孩子,但如果在自己的地盤被武家子搞了,傳出去也不好聽。

他行出廳堂,往樂坊北面行去,走到一半距離,便見途中不乏伶人惶走,喝問一番,才知禁軍甲士都已經沖進坊內,事態似乎有些嚴重。

待到行至皇孫等人所在樂堂外時,李潼便看到五短身材的武懿宗正叉腰站在樂堂外,身后幾十名甲士擺開陣勢,對面臺階上則站著他四叔家那三個小子,此時也都臉色蒼白,一副惶恐模樣。

李成器與李成義隱在宮官身后,反倒是年紀最小的李隆基,雖然臉上也有懼色,但卻站在最前方,正挑眉怒視武懿宗。

見還沒有打起來,李潼放了心,也不急著上前,索性站在側后方,抱臂看起戲來。

不過他站在這里,武懿宗自覺有幾分不自在,抬手吩咐一名甲士入前來,那甲士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李潼便先開口道:“滾!”

武懿宗聽到這斥聲,臉色自然不好看,轉過頭來遠遠喝道:“奉勸巽卿不要強出頭,自惹麻煩。你不知事由……”

“我要知什么事由?河內王好威風,凌虐皇孫,卑職恐勢,不發一言,只盼河內王盡快了事,容我府員收拾殘痕。”

李潼冷笑說道。

武懿宗聞言后還未答話,臺階上李隆基已經怒聲道:“堂兄在庭為長,在朝為臣,能忍余子在我家庭戶欺侮宗人!”

李潼掃他一眼,并不回應,只是走上前望著武懿宗說道:“河內王身短威長,真要與我裂目相對,那我也只能走避,但此事絕不了于此時!”

武懿宗怒視著李潼,又回望一眼臺階上的皇嗣等人,默然片刻才擺手道:“能避此中并不容易,巽卿但能識趣,我也不會逼你。”

說完后,他便率眾而去。

望著武懿宗離去背影,李潼呼了一口氣,轉又抬手指向皇嗣等人說道:“不要再于外游蕩,收拾一下,我送你們歸苑。”

李成器等兩人還是心有余悸,也不敢再擺譜,聞言后便忙不迭走下臺階,李隆基走到李潼面前,開口道:“堂兄,此事……”

“不必道我,歸受父訓罷。”

李潼實在不好奇彼此之間有什么沖突,召來楊緒喝令府員不得擅傳此事,示意宮官們簇擁三人跟上自己,然后便行出云韶府,往皇嗣居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