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翻看著這些文書,楊再思則不乏忐忑的不斷偷瞄著他,心里不無擔心這小子可能要作個大死、或許就會連累到他。
楊再思那點小心思,李潼也能看得出,翻看一會兒之后,放下手里的文書,又望向楊再思問道:“卑職宅內孺人遠事隴邊,常有思念,想要移事于近,以慰思情,當然最好是能直入畿內,不知侍郎可有教我?”
楊再思聽到這問話,心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氣,他是擔心李潼就具體事務向梁王發難,這在眼下來說可是一個牽連眾多的大雷區,但聽到李潼也想搭這一趟順風車,安排幾個員眾,這才放下心來,并端正神色問道:“不知貴親官在何地?身居何職?”
“應是甘州司馬,但是否確鑿有功,我卻不知。畢竟相見日短,才量如何,也不盡知。”
李潼又回答道。
楊再思聞言后則笑起來:“既然任在近處,那就好辦得多。即便不敘事功,其人能門養佳姝、入侍宗枝,已經是于國有益的功勞了。”
李潼聞言后不免咧嘴一笑,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你他娘的可真是個人才!
接下來,楊再思又說了幾種擦邊球分潤軍功的方法,李潼聽完后也大受啟發。
他打聽這些,當然不是為了給他丈人唐修忠謀職位,人家老子已經做了安西副都護、軍區大司令還兼領一個九寺大卿的虛職,而且本身就是收復四鎮的倡議者,真有什么功勞分潤,當然不會忘了自己兒子,無需自己這里瞎操心。
倒是他那些故員們,李潼覺得需要拉一把。雖然說位置低不顯眼,但關鍵時候也幫不上大用啊。劉幽求且不說,現在是他的頭馬,現在在隴上負責的事情也挺重要,如果位置再高一點,肯定能得更多便利。
還有諸如張嘉貞,秩滿之后如今還沒有過守選期,仍然居鄉在野。如果能夠越格授用,安排到中樞來,自己能有一批黨羽呼應,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被一群下僚擠兌得沒脾氣。
至于說拿著這些奏抄去檢舉武三思營私舞弊,李潼雖然想過、但很快便放棄。這事太刺激,應該是滿身正氣狄仁杰那種朝廷大員才干的事,而且就算是狄仁杰如果敢干,李潼都得佩服他是條好漢。
因為這件事一旦揭開,牽連面會非常的廣。別的不說,這件事干得最狠首推西征大總管王孝杰,近日入朝露布,王孝杰所舉功士便達兩千多人,以至于省中戲言王孝杰家里廚子都勛授上柱國。
當然,人家王孝杰這么干是有底氣,實實在在功事換來的,帶契一下身邊親近人無傷大雅。可武三思這么干,那就純熟打秋風、不要臉。
不過這件事如果捅到官面上來,是不可能只局限在武三思一身。后世水軍玩洗地,都懂得混淆視線、轉移話題,更不要說古代這些官場人精。
不過就算不用這一點,李潼也有法子折騰武三思,將幾份奏抄甩在案上冷哼道:“南省要司、奏抄國事,筆法如此潦草不得體,半點莊雅都無,發還本司重擬!”
聽到這話,且不說候命的書令史一臉愕然,楊再思也是忍不住的掩嘴咳嗽。他覺得自己底線已經放得挺低了,沒想到這小子比他還沒底線,你找茬能不能找個好理由?因為字跡潦草就要駁回,朝廷養你們給事中吃屎的?
聽到楊再思一串急促的咳嗽聲,明顯不認同自己這理由,李潼索性移席坐在他對面:這茬我是找定了,理由你幫我想一個,否則朝廷高官厚祿養你何用?
當然這話他是不會說出口,遇到不識趣的難免詰問,朝廷養我跟你有半毛錢關系?這話現在不好回答,但等老子真發了飆,你就知道跟我啥關系了。
“且先退下。”
楊再思抬手屏退廳中余者,這才抓起那些奏抄審視一遍,勾勾寫寫并嘆息道:“尚書天官用事者行文草率,多犯格式,也真是需要督導教訓一下!”
李潼聞言后眸子頓時一亮,舉手道:“請侍郎詳教。”
楊再思見狀后便嘆息一聲,暗道難怪宰相崔元綜此前要默許衙官們擠兌這小子,誰屬下有這樣一個人都挺難受的。身份敏感且不說,關鍵是家長也不是那種篤守規矩的人,說不定哪天就有無妄之災。
但現在既然開了一個頭,他也不好打住,得罪武氏諸王是挺慌,但轉頭再被這小子告一把刁狀,也落不下一個好,于是只能認真細致的將行文所犯格式一一分講。
朝廷章法,自有律令格式之分,其中格式類似后世《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同時也有官衙行文規范有關的內容。畢竟奏抄每日所積函文就成千上萬條之多,如果沒有一定規范,那行政還怎么搞?
楊再思自是精于案牘,然后才是諂媚之能。如果不能憑著真材實料爬到一定位置,想諂媚也無處可表。所以他這一番講解也是深入淺出、提綱挈領,加上李潼本來就領悟力不低,很快就將相關問題了解個七七八八。
他也自覺得由此發難,要遠比他那字跡潦草得體的多,受教之后便將文書稍作規整,然后便對楊再思拱手道:“尚書天官做事如此粗疏簡陋,豈有南省首曹姿態!卑職請下省督導訓告一番!”
“去罷,去罷!”
楊再思擺擺手,有些無力的說道,只是又叮囑一句:“訓告則可,只是不可誤了正經曹事。”
對于這一點,李潼還是比較有信心的,他下省就是為了收拾不正經的武三思,其他人事當然不會擴大打擊。真要耽誤了正經的銓選事務,武三思不報復他,他奶奶也得收拾他。
報仇隔夜,李潼已經忍得挺辛苦,這會兒有了上司的許可,則更加按捺不住,擺手喝令將尚書天官今日所有奏抄全都封箱裝車,隨他直往彼處官廨。
吏員們裝車的時候,省中官員們見到這么大的陣仗,不免紛紛上前圍觀,張說更是直入近前詢問道:“郎君這是要……”
“去尚書天官署,奏抄錯漏連連,下省訓告。”
李潼也不隱瞞,直接回答道。
張說聞言后,臉色便微微有變,片刻后則舉手道:“郎君初番下省,卑職理應隨從,但案事雜多……”
“不妨事,你去忙,又不是什么遠使。歸來再問失察之責!”
李潼聞言后便擺手說道,張說這家伙也是個小機靈鬼,其家本就洛陽本地大族,其人又在永昌元年制舉中一鳴驚人,人脈路子都很廣,心思自然活絡,不同于劉幽求、鐘紹京這些在神都舉目無親、無從依傍者。
李潼也不強求所有跟他交往的人都要死心塌地的站隊交投名狀,反正日后對人對事、他自己心里也會有親疏的差別。
吏員們封箱裝車完畢后,李潼便一擺手,一群人浩浩蕩蕩行出官廨。
省中其他人已知去意,不免有人想隨行上來想要看熱鬧,楊再思心情正惡劣,見到官廨中一片亂糟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站在階上頓足冷哼道:“還要不要做事!”
可惜他平時本就風評不高、威望不足,即便厲訓,下屬們也少感震懾。與此同時,李潼要往吏部去找梁王武三思的茬這一消息也快速從鸞臺擴散出去。
當李潼一行來到吏部官署門前時,這里街前街后并轉角處都聚滿了湊熱鬧的朝臣,至于尚書天官一眾官員們也早已經門前等候。
“天官吏部郎中鄭杲,率群僚恭待給事下省巡望。”
一名臉型方正的緋袍官員見鸞臺一眾行至近前,便上前一步,抱拳說道。
南省六部,吏部號為首曹,因為主管典選人事,那真是見官高一等。但這一份威風,在鸞臺面前自然抖不起來。署前十幾名官員恭立,緋袍者就有三人之多,自吏部郎中鄭杲以下,紛紛入前見禮。
面對吏部群僚敬拜,李潼也是一樂,果然下省抖威風,遠比省中坐衙有趣得多。今天先來吏部,明天去工部冬官,讓武家這幾個貨輪番給他擦鞋。
可是當他視線在群僚身上一繞,臉色當即一沉:“爾等上官何在?”
天官尚書李景諶久病不事,主持日常曹務的便是兩名侍郎,一個就是梁王武三思,另一個則是李嶠的舅舅,名為張錫。可是現在兩人都不在場,在場官職最高的,便是吏部郎中鄭杲。
鄭杲聞言后便恭聲道:“稟給事,張侍郎主持選舉人事,午間前往成均監,尚未歸衙。”
成均監便是國子監,聽到鄭杲只言張錫而不言武三思,李潼便心有了然,武三思肯定是窩在官衙中不想出來迎他。
這其實也沒什么,南省侍郎本就四品通貴,這種迎送之禮可以不必,更不要說武三思本就是親王之尊,更加不會走出官廨來迎接一個五品給事中。
但李潼當然不管這些,老子本來就是來找茬的,你老小子還跟我擺譜,找抽!
“堂堂南省首曹,竟無官長坐衙,人事如此簡陋,看來這一次我是來對了!”
李潼一跺腳,昂首行入官廨中,言語中已經不把正在坐衙的武三思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