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328 野狐宰相

唐代宰相還是挺威風的,比如出入官衙,都有通鼓迎送。可見能有BGM的都不是一般人,這個道理古已有之。

李潼與張說行出側堂的時候,便見諸官吏已經列隊整齊,一個個姿態恭謹的迎接宰相歸署。配合著那略顯莊嚴的通鼓聲,這場面也是很威風。

不過考慮到武周一朝的政治氛圍,李潼聽那鼓聲,便感覺有種喪鐘為誰而鳴的悲壯感。

他這里還在發散思緒,人群隊列前方的官衙門口已經響起了楊再思的詢問聲:“應敕者入省沒有?”

鸞臺每天都有眾多的人入此領取敕令,但能夠讓楊再思這個長官如此上心、還沒來得及走進衙門便急急發問的,今日自然只有一個。因此眾人在聽到這問話后,俱都不由自主轉頭望向李潼所站立的位置。

李潼迎著眾人目光,快步向前,正待舉手為禮,楊再思已經上前按住他手臂,不乏親切的笑語道:“皇城衙舍眾多,此前入朝的時候還擔心大王不能直入省中。歸來已見美材入此,真是讓人歡喜。”

說話間,他還對張說點了點頭,神態間不乏贊許的味道,似乎張說將少王引至此處,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楊再思這番做派,實在是媚態外露,以至于周遭許多鸞臺屬官都將頭轉到一側去,不愿看此丑態。甚至就連李潼都覺得這家伙實在太刻意了,但也不得不說,這熟悉的味道還是讓他心里暖暖的,覺得楊再思這人挺不錯。

武周一朝,政事堂可以說就是修羅場,能夠善始善終者實在罕見,楊再思就是其中一個。雖然沒有什么脾氣,但卻無災無險,不獨爵封國公,最后更陪葬乾陵。

《新唐書》中記載,有人曾經問他身份已經這樣尊貴,何苦還要如此折辱自己?他則回答世道艱難、直者先禍,不這樣做,怎能保全自身。

可見這人并不蠢,諂媚阿諛只是保全自身的手段。道德感雖然不強烈,但察其一生,倒也沒有害過什么人,所謂具位庸臣,就是此類了。

“卑職入省為佐,不敢當楊侍郎降禮下就。見過崔相公,見過楊侍郎。”

李潼到鸞臺終究是為了做事,也就不擺什么皇三代的譜,還是端莊見禮。

這時候,宰相崔元綜也行了上來,對李潼點了點頭,示意群僚各歸堂案,只留下兩名書令史,然后才示意李潼跟隨行入鸞臺正堂。

時下并沒有什么為官不修衙的規矩,所以鸞臺這座正廳也是極為宏大,內飾同樣不俗,流蘇帳幕、嵌玉屏風等等一應俱全。廳堂內外兩重,左右三間,正廳廳壁上的書畫則是圣皇武則天所主編的《臣軌》節錄與周公畫像。

書令史登堂宣讀敕書,李潼自在堂下蹈舞拜受,沒有太多人圍觀,倒是不怎么尷尬。

待到李潼領過官錦衣料并符印之類,崔元綜才又望向楊再思問道:“稍后導引給事登殿……”

“卑職與給事舊知,引行即可,相公自赴政事堂,無需念此。”

楊再思起身拱手說道,崔元綜聞言后便點點頭,又對李潼說道:“省中事規,之后有掌故諸眾為給事一一分講。至于察判案事,明日堂會再論。”

說完之后,他便起身離開,自赴政事堂,堂外便又響起了那隆隆鼓聲。看這架勢,如果宰相腿賤一些,這一天下來光敲鼓就能把人累個不輕。

雖然崔元綜態度不冷不熱,李潼倒也沒有往別處想。這才是宰相該有的架子,如楊再次此類,則就是異類,當了宰相,腰也硬不起來。

“大王,咱們這便入殿?”

楊再思又走上前,一臉笑容的請示道。

“人事非故,實在不敢再當舊稱。”

李潼又有些無奈的重復一遍道:“侍郎直稱姓名、行第即可。”

“那就稱巽郎吧,如此便速行,不要讓陛下久候。”

說完后,楊再思抬手虛引,待到李潼邁步,他才又跟了上去,并齊行進,不敢越前。

李潼見他這樣子,不免感慨活著真累,他雖然也舔,但只對他奶奶一人。不過再一想生人謹慎謙卑者不乏,能憑此當上宰相的卻寥寥無幾,也就不覺得楊再思可憐了,該!

兩人自則天門行入大內,自有宮官導引,送到圣駕所在的仁壽殿。短候片刻,便被召入殿中。

登殿之后,李潼又是一通蹈舞謝恩,武則天放下手中諸物,端坐殿上看著孫子在下方又蹦又跳,嘴角掛著輕松笑意。側拜一旁的楊再思將這一幕收在眼中,眼珠子也是一閃一閃的。

“既然已經入事,故日散漫性格都要收斂。在家失行,還只是觸怒親長,在公出錯,則就是見犯國法。”

武則天隨口敲打一句,然后才又說道:“鸞臺事務繁大,雖有長才循吏引領,未必能匆匆上手。眼下還是兼判司禮諸事,助用元號。”

除了鸞臺給事中這個新的任命之外,李潼原本兼領的內教坊云韶府使也并沒有撤除,仍是兼領。改元長壽諸禮事已經在籌備,諸多文物器設都需要重新打制,而云韶府也需要進獻禮樂。

但李潼聽到這話則有些不樂意,又下拜說道:“臣閑養內庭,疏遠于事日久。君親不意才力卑鄙、事跡寡無見棄,仍付機樞顯用,感此殊恩,豈敢自恃親徒之近便行易避難,觸惹怯事之議!”

好不容易當上了鸞臺給事中,還讓我去內教坊搞樂子,我不依啊!

武則天聽到這話后嘆息一聲,抬手對楊再思說道:“侍郎庭中可有兒郎恃才驕勇如此?總覺得自己幾分薄能,天下事都能過問,卻不體會親長的關照。”

楊再思聞言后連忙說道:“給事顯才,世道熟知,廷推入事,已經是公論。臣大愛此少年勇志,只憾門庭多瓦質,難擬珠玉。”

“謙虛了,謙虛了!”

武則天搖頭輕笑兩聲,然后神情又有肅然:“那么,此不器后進便交付南省諸長。若有事用不濟,直需教訓,勿因雜情包庇容忍!”

楊再思自然是點頭受命,心里則不免哼哼,這話你敢說我也得敢聽,我又不瞎,你們祖孫和睦都秀了我一臉。總之,凡事對這小祖宗遷就一些就是了。

眼見他奶奶如此態度,李潼心里也頗感滿意:算你識趣,奪了老子王爵,末了如果還是只能做個如夫人,憑我現在有人有物的底氣,我都不清楚自己會作啥大死!

又吩咐幾句后,武則天便擺手,示意兩人可以退下了。

等到出了仁壽殿,楊再思望向李潼的眼神更加熾熱,一口一個巽郎,那語調殷勤得讓人骨頭發麻。

待到行至途中,甚至擔心李潼走得太累而提議先到鸞臺內省歇歇腳,卻被李潼擺手拒絕了,要返回皇城本省攬權!

于是楊再思也只能邁著小碎步、一路顛顛兒的隨行,看那模樣,分明行在前方的李潼才是上官。

李潼本來對楊再思這種做派并不感冒,但見其人做到這一步都不尷尬,心里還是挺舒服的,打算以后沒事就招呼楊再思在大內之間遛一遛。

畢竟能讓紫袍大佬做跟班,如果不是遇到楊再思這種活寶,那得是皇帝才有的待遇。更何況,國家高官厚祿的養你,你卻正事不干,讓我遛一遛又怎么了。

一路返回鸞臺本身,李潼便算是正式入職了。

楊再思又吩咐令史傳告各直堂,讓那些案頭沒有要務的,全都到直堂來,正式禮見同僚。

結果一通傳令之后,到來的卻寥寥無幾,而且基本上都是年紀已經不小的,甚至就連張說,在行至堂外廊下,看到堂內情景后,都只是遠遠對李潼拱手致歉,然后便又退了回去。

眼見這一情形,楊再思臉上自然有些掛不住,這是公開不給他面子,當即便要下堂,自己親自去將人眾喚來,卻被李潼抬手阻止了。

鸞臺同僚們這幅態度,李潼倒不怎么介意。畢竟這里是南省要樞之地,處理國家軍政要事的地方,如果盡是溜須拍馬之輩,那國家還怎么好。這樣的人,有楊再思一個就夠了。

入堂幾人也被打發走,然后李潼便打算仔細游覽一下鸞臺外省。這官廨規模極大,保守估計要比李潼原來就事的麟臺大了四五倍有余,幾乎趕上了外城一坊之地。

楊再思還要體貼的跟隨導引,卻被李潼拒絕了。你這家伙自己在鸞臺都快被孤立了,我再跟你混一塊兒,以后還怎么跟同志們打成一片。

楊再思見狀,只能安排兩名書令史導引。

鸞臺雖為南省要樞,但除了氛圍要更加肅穆一些,內中建筑倒與坊居沒有什么太大差別,也是曲巷院舍的布局。入門街道直通官長坐堂的正廳,兩廂各有十室,用以存放諸典章文物,并錄事、主事們辦公所在。

至于給事中、散騎、諫議大夫之類,則都有自己獨立的官廳,各因品秩、事宜而錯落分布在官廨中,除了需要通堂議事的事務之外,余者雜事則就在各自官廳處理。

李潼繞行過半,心里有底,然后便又轉回正廳,準備挑選一下自己的官廳。

剛剛轉過曲廊,卻見轉角墻下他的小跟班樂高正小心翼翼的站在那里,在其對面則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一臉厲態,似乎在斥責樂高。

眼見這一幕,李潼心中頓生不悅,轉步走了過去,沉聲問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