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一行返回履信坊王邸之后,當家人們上前見馬車上裝載的那些箱籠搬卸下來進行清點時,看到箱籠里珠光寶氣的珍貨,忙不迭匆匆上報。
李潼得訊之后,心中也頗覺驚訝,匆匆前往側廂倉舍去查看。歐陽通為官清廉,為人耿介,李潼本以為這兩車貨品應該只是文墨用物之類,本沒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走進倉舍后,看到家人們將車上貨品鋪陳開來,不免大有動容。
這些禮貨,主要以貂皮、彩緞為主,甚至還有十幾張光滑堅韌的獸皮。王府仗身上前驗看,道是海豹皮之類的皮料,能夠用來制作許多軍用器物,鞍具并甲襯之類。
那些彩緞工藝不甚精美,用料卻是不凡,展開抖動,自有一股朝霞一般的炫目光彩散出。這應該是屬于高麗錦,雖然不如蜀錦那么精美,但材質自有可取,市面上行貨不多,價格反倒要更高幾分。
除此之外,又有斗量的真珠、光潔的冷玉,包括婦人化妝用料的雌黃,并能夠制作絲樂器物乃至弓弩的韌絲、獸筋之類,全都是價值不菲的珍用材料。
“大王,這里有書冊。”
楊思勖手持一封信呈送上來,李潼展開一覽,心中才有了然。
這一批禮貨,乃是神都城里一些高句麗入遷人家集體捐贈的,為的是感謝少王痛懲來俊臣的事跡。
來俊臣這個家伙結怨滿京邑,不是說說而已,甚至就連高句麗這些亡國之余也頗受其害。年初索賄于右衛大將軍泉獻誠不得,便被其羅織入獄逼害至死。
泉獻誠出身高句麗權族泉氏,死前更是以右衛大將軍而兼羽林衛,南北兩衙一身領之,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乃是高句麗內遷之眾于朝中的代表與領袖人物。
得知何人送禮,李潼不免眉開眼笑。他本來就已經想到,自己如此張揚的痛懲來俊臣,一定能夠吸引到來俊臣的那些仇家們來投他,倒是沒想到首先入網便是這樣一條大魚。
高宗時期,高句麗被滅國之后,幾十萬戶的民眾包括包括高句麗王族高氏、權臣泉氏大舉內遷。
這些高句麗亡國之眾雖然絕大部分都被安排在邊疆地區作為唐軍的附庸城傍軍,參與到大唐對周邊諸夷的征討中,但是作為帝國核心的兩京地區,也是安排了不少。特別那些本來就顯赫的高氏、泉氏等,更是入朝擔任顯職,參與到對高句麗地區的羈縻統治。
單單在神都洛陽周邊,內遷的高句麗亡國之民便有幾萬戶之多,他們雖然入錄州縣,但與那些舊國名宗還保持著很深刻的往來。
李潼之所以對此知道的這么清楚,是因為泉獻誠在神都城內家邸正位于他家履信坊王邸西南側的集賢坊中。舊年他們兄弟在神都而泉獻誠還沒死的時候,偶爾途行坊外,也能見到泉獻誠家邸門庭若市,廣有高句麗舊人走訪勤奉。
泉氏在高句麗遺民當中的影響力,甚至還要遠遠超過王族高氏,其祖輩便是隋朝時期曾經抵御隋煬帝東征的淵太祚與高句麗末代權臣淵蓋蘇文,因避諱唐高祖李淵而改為泉姓。
也正因為這一點,武則天才對泉獻誠那樣重視,南北兩衙軍權并置一身。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泉氏無論再怎么煊赫,終究只是一群亡國之余。
天授年間,時局本就變幻莫測,南省宰相都成批赴死,李潼正是有感于此,才借服喪之名,遠遠避開這斗爭的高峰。軍權本就敏感,再加上泉獻誠站在那樣顯赫的高位上,被人惦記而攻訐陷害,也在情理之中。
雖然表面上原因是來俊臣索賄不得才予以加害,但事情肯定沒有那么簡單。起碼武則天想要保住什么人,來俊臣也絕難加害,比如這一次與李潼所爆發的沖突,家宅被奪都不敢露面。
“這些財貨暫且收起,順便著人打聽一下這些高句麗遺民諸事。”
這些財貨雖然價值不菲,不過李潼也沒有太過重視。西京城里大發橫財,雖然被他奶奶充公一大批,但李潼的眼界也被撐大,并不怎么看重這份財貨價值,對于這些高句麗遺民們借此所表達出的善意,卻是非常有興趣。
雖然泉獻誠被來俊臣輕易弄死,但當中肯定有著更深刻原因,并不意味著這些高句麗亡民們勢力就弱小。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些高句麗人具此重禮,肯定也絕不只是單純的道謝那么簡單,必然還會有下文。
李潼看到名單上所列送禮人家,就包括如今的朝鮮郡王高寶元,泉獻誠的族叔、官任司膳少卿的泉男產等一些高句麗舊族代表人物。
李潼昨天才從禁中歸邸,今天便去拜訪歐陽通。這么短的時間里,那些人便能走通歐陽通的門路,借歐陽通之手贈送如此重貨,可見能量仍然不小。
當然,李潼也不敢奢望能夠借此將這些高句麗遺民盡數網羅為己用。畢竟如何治理這些人,包括高句麗故地,那已經是國家戰略層面的選擇,遠遠不是他一個剛被奪爵的落架鳳凰能夠操作的。
不過,就算這些人物勢力不能盡為己用,保持一個良好互動關系也是不錯的。相信這些人也是存有此類的念頭,亡國之余本就凄慘,又痛折泉獻誠這樣一個頭面人物,眼下應該也是廣結善緣,希望能夠多個朋友多條路。
相對于西京,洛陽才是李潼的主場,雖然離開了好幾年,但一些人事關系也都還有維持。所以很快,相關的訊息便傳回了王邸。
如今已經官居兵部夏官郎中的姚元崇借著休沐之際,親自登門,順便向少王講述了一下有關這些高句麗遺族在朝中的問題。特別有關泉獻誠的死,雖然表面出手的是來俊臣,但背后也不乏重要人物的推力。
比如拜相之前擔任夏官侍郎的李昭德,就對蕃將典內的問題頗有微詞。
如今神都禁軍體系里,單單南衙大將軍級別的蕃將就有七八人之多,除了泉獻誠之外,另有黑齒常之、麹崇裕包括突厥阿史那家幾人,還有南詔新投部族酋長。
雖然這當中也不乏虛位遙領的羈縻安排,但蕃將在十六衛大將軍所占比例也頗為驚人,用李昭德的話說就是“我華夏顯赫名位,豈專為蕃奴悍者所設”。
李昭德這種皇漢言論,李潼心里倒也比較認同,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想要支持一個幅員遼闊、兼容并包,能夠統治不同民族與地區的大帝國,太過排外肯定不是好現象。
你只要肯為我賣命,那就是好同志,不必吝惜名爵封賞。
當然,這里面的分寸把握,就比較考驗統治者的尺度拿捏了,終究還是要與整個大勢結合起來進行權衡取舍。
像他奶奶武則天這樣做肯定是過分了,過于濫賞,使蕃人不知我名爵威重。泉獻誠的死,很難說歸咎某個人,就算李昭德表示了不滿,但當時其人還沒有拜相,也沒有可能與來俊臣沆瀣一氣、對泉獻誠無罪加誅。
姚元崇又提到泉獻誠兼羽林軍時,與武家幾王也頗積齟齬,甚至武懿宗就曾在廂營破口大罵蕃人不知死活。想想武家子那脾性,也未必需要針鋒相對的得罪,關鍵時刻、關鍵位置僅僅只是恪盡職守而不假方便,對于近年來自信心爆棚的武氏諸王而言,可能就是得罪了他們。
總之,這就是一筆糊涂賬,那也就只能直接出手的來俊臣背這黑鍋了。
了解到這些之后,得知泉獻誠并非牽涉到什么公然犯忌的敏感事件中,李潼就放心了,轉頭吩咐家人拿著名單去分頭拜訪回謝幾家,維持一個往來。
他對這些高句麗遺民還是頗有想法的,即便是做不到政治上的彼此援應,有關人、物之力也大大值得引用。
像是如今活躍在兩京之間市場上的蕃胡商人,由于安西四鎮未復、西域商道不暢,所以還是以安南、東胡等地遠商占主流。送入王邸的禮貨中也能看出來,這些遠地蕃珍種類既多,也價值不菲,還有其他一些高麗姬、新羅婢之類的買賣。
換言之,這些高句麗亡國之余們或者政治上乏甚庇護,但經濟實力還是不錯的。像后來鑄造的天樞,東胡各部酋長并商賈們便拿了大頭。
李潼攤子鋪得挺大,所謀也大,財貨之用自然多多益善。
除了這些之外,內遷的高句麗遺民徒眾數量極多,當中也頗有才力可用。
除了臺面上高家、泉家這樣的舊族之外,像盛唐名將高仙芝、王思禮之類,都是出身邊地、高句麗城傍武裝的寒士人才。
總之,跟這一群體保持一個融洽關系,無論眼前還是之后,都是挺不錯的。他奶奶沒能把這滅國紅利完全挖掘利用起來,他當然沒有客氣的道理。
痛懲來俊臣一番,還侵占了其人的家宅,并又因此引得高句麗遺民主動表露善意,來到這個世界,李潼少有如此爽快過。
可惜來俊臣那家伙藏得太深,且離都在即,否則李潼真想挖出來再當眾揍上一頓,簡直就是一個大禮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