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于曲江戲弄的緣故,民眾多集東南幾坊,至于城中其他坊區、甚至包括東市在內,都變得冷清許多。
東市的放生池附近,地處低洼,常有陰潮,不適合儲存貨品,因此雖然也有一些建筑設立在周邊,但卻少有人在此經營。
但在寸土寸金的東市里,這些屋舍也并沒有閑置,既然不適合存貨,那就索性住人。當然,肯居住在這樣常年潮膩所在的,多半處境都不算好,除了一些小本行商之外,最多的便是那些行腳力夫。
所以放生池附近是有著很多的腳力鋪,常有褐麻漢子在這里居住逗留,等待市中商鋪的雇傭,因此這附近也是魚龍混雜,尋常人都不敢輕易靠近。
這附近不乏閑人游蕩,有人用自制的網兜在放生池里撈取白天行善人家放生的魚鱉,也有人則就一臉窮戾之態,游蕩著想尋找那些看來眼生的落單商賈、或者是城中人家派出買貨的奴婢,想要做什么,不問可知。
東市北側一個腳力鋪子,聯排竹木搭設的茅棚,坐臥的張設多半破損,許多人干脆就臥地而眠。這里氣味算不上好,多有人畜便溺的殘留,與汗臭、污泥糅雜成一股令人作嘔的腐味。
人的處境惡劣,脾氣就難免暴躁,所以這附近也都充斥著人語叫罵聲與打鬧聲,很是嘈雜。
但有這么一處茅棚,卻安靜得有些過分,以至于讓人懷疑是空舍。偶有閑人走入近來,卻看到茅棚里鋪設著整齊的麻氈,麻氈上則是聯排的人眾合衣而臥。
聽到腳步聲,棚后便閃出兩道健壯人影,也不說話,就這么直勾勾望著闖入者。這一幕實在是令人心里感到驚悸發毛,忙不迭轉身退出。
“還是要留心,不要如此標異。東市這里人多眼雜,若是太不尋常,難免會被人窺探到。”
聽到聲響,楊顯宗從麻氈上坐起身來,看到茅棚這情形,又嘆氣道:“全都斜臥休息,不準這樣整齊!叫鬧幾句,假作些鼾聲,陳八你們幾個,去棚外解尿,不準再灑土掩蓋,不準再打掃草庭!”
聽到吩咐聲,茅棚眾人各自斜身而臥,但姿勢與幅度卻都相同,看起來更是怪異。
至于被指叫姓名的幾人,更是一臉的苦色:“阿兄,不解尿行不行?不在溺處實在是尿不出來,秦嶺里幾個月抽打出來的習慣……”
楊顯宗聞言后嘆息一聲,他入社時間不短,但卻是在近來才接觸到這些敢戰士精卒。印象最深刻便是這些人律令嚴明,自有一套行為規范,動靜都不逾規。
雖然本身沒有什么軍旅的經驗,但楊顯宗也知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必是精卒無疑。不過也正因為這一點,當這些人進入城中的時候,則就與周遭那些市井氛圍格格不入。
一個、兩個還不起眼,可若聚集多了,任誰都能看出這些人的不同。
為了能夠在城中隱藏下來,楊顯宗也是操碎了心,白天分散各處察望路徑還好,可是到了晚上,他就忍不住要提心吊膽。
也幸虧近日西京人眼矚目都在東南曲江,各坊那些街卒包括縣廨衙役們都要抽調過去助力,市井之間沒有那么多官方的耳目分布,這才勉強容身下來。
“律令易縱難收,這些徒卒剛剛敲打出來,還未稱精,也沒到就俗的火候。”
一名孔武健壯的中年漢子望著楊顯宗笑語說道,其人名為馬沖,本是汾州一名軍府別將,天授年間關隴府戶外遷河洛,府下人家不愿離鄉而多逃竄,受責難免,他索性也棄了軍職,加入了故衣社。
楊顯宗聞言后點點頭,并又說道:“上峰所以用我,本就不在弓馬戎令。未來咱們這群力卒,多半還是城用傍主,我暫作頭目,也是引你們沾習俗氣。至于督導行事,還是要馬隊頭你們勞心。”
“都是故義兒郎,無謂分出你我。”
馬沖笑著對楊顯宗點點頭,然后便又合衣躺下。他們這些敢戰士舊在秦嶺開道,隨時都要迎戰那些占據峰嶺的蜂盜們,也早養成了隨時隨地休息調整、恢復體力的習慣。
時間悄然流逝,不知不覺到了下半夜,睡夢中楊顯宗陡生警覺,睜開眼便見馬沖等敢戰士們已經各自整裝系腰并挖開棚中泥土,將埋在地下的刀杖之類器械分配下去,動作雖然不少,但卻沒有什么大的聲響。
楊顯宗暗道一聲慚愧,舉手拍拍臉頰讓自己更清醒幾分,馬沖已經將一柄佩刀遞到他手中,并語調平靜道:“來訊了!”
一眾人魚貫而出,天上幾點寒星,周遭則漆黑一片。不多久,分散在東市各處的四百余名敢戰士們已經聚集在了靠近東市水門的放生池東岸柳樹下。
“報數!”
“一、二……”
明明是將行險計,楊顯宗本來心里還略有忐忑,可是看到這些敢戰士們有條不紊的行動,心情便也漸漸平靜下來。
“報告隊頭,應到四百一十五,實到四百一十五。”
一名兵卒上前匯報,馬沖微微頷首,然后轉頭望向楊顯宗。
楊顯宗手里攥著剛剛從市外拋入進來用作傳訊的魚骨信符,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后這些兵卒們便分成小隊,快速散開在市中小徑里。
夜色下,已經有東市邸鋪的鋪員們起身備貨,先是有些好奇的聽著市外街上偶爾響起的人馬奔行聲,陡又見到小巷里沖過幾十名精壯身影,忍不住大聲叫嚷起來,直到有什么兇徒潛入東市要作行劫。
類似的驚叫聲不在少數,但都局限在一定范圍之內,一直等到南側市門處的警鼓聲急促敲響,整個東市才突然被驚動起來,各處邸鋪都亮起了燈燭光芒。
“動手!”
早已經潛伏在北市門附近的一名敢戰士頭目一聲斷喝,幾十道人影便直沖向受驚而起、正走出門樓查探究竟的守門兵卒,這些人各揮棍杖,一個個身手矯健的沖入門樓,遇人即砸,摔倒在地的不再過問,倉皇奔走的則盡數被驅趕到內中一間空舍。
倉皇起床的市監值門郎還沒有走出房門,室中屏風已經被踢飛,整個人被沖進來的人影撲倒在地。幾人快速翻找,搜出了市門鑰匙,然后便匆匆而出。
靠近東市市門的馬市里同樣沖入幾十人,砸開械庫、拉馬上鞍,動作如行云流水,圈廄外自然有人接應。周遭也有看守馬市的人喝罵著沖上來,但都被打砸潰退。
“三百匹,足數,撤!”
整理馬裝用時不短,此刻分散在東市各邊弄事的敢戰士們也早已經向此聚集,翻身上馬便向已經被奪下的北市門沖去,直上金光門大街,縱馬東向直奔隆慶坊。
此刻整個東市也已經完全亂套,分散在市鋪中的街卒們倉促集結,可是當他們拿著刀杖器械沖向市街的時候,真正的目標早已經沖出了東市,只有各家邸鋪的雇員、奴仆們或是游蕩在街,或是謹守鋪面,使得場面混亂不定。
楊顯宗等一行縱馬疾馳于街,先是直沖城東春明門,將馬背上所馱的麻包引燃砸向春明門,春明門處正有幾十卒力集結沖出,眼見這一批騎眾兇狠奔來,自覺不敵,忙不迭向城樓內撤,并鳴金示警。
麻包堵在城樓處熊熊燃燒,那些空出的坐騎另有早伏在春明門附近的敢戰士們翻身上馬。
于此同時,城門外更有一早埋伏下的百數名敢戰士們頻向春明門處沖擊。雖然春明門此處卒力被調走不少,但作為西京東出門戶,春明門城防之嚴密自不待言,特別還有弓弩重器,只以空馬不斷的驚擾城頭上的守卒。
城內留下幾十眾同樣向春明門處不斷的沖擊,春明門此處還有三百人一團的守卒,雖然仗著器械與城墻不懼這些小擾,但也已經完全不能離開城門范圍。
與此同時,另有十幾名敢戰士們破壞隆慶坊坊墻,隆慶坊雖是京中貴坊,但坊墻同樣高不盈丈,土坯的圍墻年久失修,很快就被推倒一段,漏出一個大大的缺口!
“只殺奸賊武攸宜,阻事者、自取死!”
兩百余名敢戰士策馬沖入隆慶坊,此時坊街上不乏居戶坊民出門觀情,聽到叫喊聲,各自返回了家院,緊緊關上了家門。
武攸宜園業在隆慶坊中很是醒目,更不要說敢戰士們早已經踩點清楚,須臾之間便沖到了這園宅門外,院門處也聚集了十幾名武氏家丁,揮舞著器杖想要拒敵,但哪里是這些敢戰士們的對手,很快就被打倒一地。
奪下這處園宅,敢戰士們縱馬而入,下馬之后也無須細辨,直撲那些聳立的邸庫,揮刀劈開庫門,借著廊下燈火向內望去,不免各自倒抽一口涼氣。
“時間不多,速速集貨,先搬絲絹,疊在前庭!隆慶池里船入園沒有?搬貨上船!”
楊顯宗晃晃腦袋,不再關注那些迷人的寶光,喝令園中敢戰士們包括武家已經被控制住的家奴快速搬運庫中的財貨。
馬沖則讓人拉來園中幾架馬車,并將攜帶來的部件直接在馬車上安裝投擲器械,一箱箱的寶石、珍珠之類便于投擲的物貨也都被挑選出來,投擲器組裝完畢后,便裝載著珠寶直接拉出隆慶坊,擺在金光門大街,不斷的向春明門城頭上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