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3章湮沒之于月隕(一百六十三)
第二天的早上,伊萊恩先陪貝利打了一會兒電子游戲,吃了點早餐,再泡個熱水澡,就出門了。
他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個:樂器店。
想要和玩音樂的家伙打交道,最好的方法就是他自己也玩起音樂。很幸運地,伊萊恩能演奏幾件樂器——拜雷歐所賜。
因為,雷歐曾經持續不斷地練習過鋼琴、小提琴、長笛、口風琴等好幾種樂器。那些練習早已成為一種肌肉記憶,甚至是如此深刻,它們被銘刻在他的靈魂之中。伊萊恩能夠徹底變成雷歐的模樣,他自然也能記憶起那些雷歐曾經苦練過的技巧,包括使用樂器。伊萊恩之前也實驗過,發現自己能畫出一手好畫,這絕不是伊萊恩自己的天賦,肯定也是來自雷歐的。既然繪畫能力都能繼承,演奏樂器的能力肯定也可以。
當然,伊萊恩也只知道一些演奏樂器的基礎而已。演奏的好壞,他不實際上手試試是不會清楚的。所以他就往樂器店里跑,想親自體驗一下演奏樂器時那個感覺。
時間還相當早。雖然黃金鄉里的住民們相當重視音樂,但這種時候專門跑來樂器店選購樂器的人絕不會多。不出所料,店里只有寥寥幾個人。
"歡迎!"店主倒是對伊萊恩很熱情:"第一次選購屬于你的樂器嗎,孩子?還是說,你的舊樂器用壞了,想要換一個新的?"
"換、換一個新的。"伊萊恩不想讓對方知道他其實是沒玩過樂器的外鄉人,故意裝作熟行。
"好的,請慢慢挑。如果看中哪個樂器,不妨演奏一下,試試手感。"店主自顧走開了,去招待其他客人。
按道理說,黃金鄉里不存在購物的概念,想要什么東西可以直接拿走,不需要付錢。所以……這個店主的過分的熱情是怎么回事?
啊,對了。
是因為這個樂器店里的"商品"大部分都是店主親手制作,或者由他的親密朋友制作并放在這里代售的。
人們把親手制作的物品送給別人,當作是一種榮耀,樂器也是如此。他們希望人們能多來選取樂器,并且多多使用他們制作的樂器。
伊萊恩瞥了一眼旁邊某把大提琴,并看到制作精美的大提琴上銘刻著店主的名字,他就更加確認了這件事。
這里的樂器做工之精巧,細節之講究,要是放在現實世界的話,絕對算得上是名師之作。
然而在黃金鄉里,這些樂器的精良度只是正常水平,充其量只算是比較優秀。它們遠不能算是曠世名作。和這間店的店主一樣,這個世界里還有無數花上一輩子、廢寢忘餐地研究制作樂器之道的匠人。優秀的匠人太多了,業界的平均水準就大幅拉高了。
如果伊萊恩不需要為生活而發愁,不需要吃喝,花一輩子的時間去研究某個物事,他是否也會成為某個領域的大師?
伊萊恩走到鋼琴前,他想先從他最熟悉的樂器著手。又或者說這是雷歐最熟悉的樂器。畢竟索里斯王室的音樂教育最先就是從彈鋼琴開始的。它不僅可以讓孩子熟悉音律,還能鍛煉指頭,進而開發大腦,好處相當多。
伊萊恩在鋼琴前坐下,愛惜地、小心翼翼地摸著琴鍵,然后開始了彈奏。
那是一首充滿回憶的鋼琴曲,好像叫做《夕陽第九樂章》什么的,名字伊萊恩記不清楚了,倒是旋律都有記住。
雷歐曾經不止一次在伊萊恩和國王面前演奏過它,往往都是用來緬懷他逝去的母親的。這鋼琴曲的旋律輕柔而悠遠,非常抒情和優雅,同時也帶著些許的傷感。
它把夕陽的光景很好地體現出來的:一日辛勞和忙碌終于過去,如今是休息的時刻,同時也是離別的時刻。夕陽西下,萬物沉寂,一切都會在即將到來的長夜里蓄積力量,然后在第二天的晨曦中重新勃發生機。它有著極其美好的寓意,同時又是那么的哀傷。因為總有某些生命會在這夕陽之中消逝,并不是每一個生命都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一曲完結,伊萊恩發現自己差一點就沉淪在其中,不知道時間的過去了。他也沒有發現自己身邊多了數名圍觀的人,直到他從彈鋼琴的專注之中回過神來,轉頭看到那名店主淚流滿臉。
不對,不僅店主在流淚,旁邊好幾名聽眾都熱淚盈眶,或者至少是眼帶淚光。
糟糕!他闖禍了!——伊萊恩額角冒出冷汗。
在這個黃金鄉里,傷感是壞事。
這里的一切都是歡樂的,美好的,人們并不知道何為感傷。
昨天伊萊恩聽那個小提琴演奏聽哭了,小食店的店主甚至憤怒地揍了小提琴演奏者一頓。
如今伊萊恩演奏的音樂把別人聽哭了,他是否會遭到類似的懲罰,被狠狠揍一頓?
"額,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伊萊恩戰戰兢兢地說。
《夕陽第九樂章》明明不應該是那么傷感的樂章,其中蘊含的美好寓意應該比純粹的傷感要多得多。他真沒想到這里的人聽到這種程度的樂曲,也能傷感到掉淚。
"嗯?為什么要道歉?"店主卻擦了擦眼淚,一臉滿足地說:"你沒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孩子。你的演奏真是太棒了。"
"可、可是你在哭……"
"是的,我是。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哭,也許我是被深深感動了。"店主擦干眼淚,露出了微笑:"但我從未聽過這么優美的鋼琴曲,它真動人。它讓我想起我那五十年前就逝去了的母親。
……有點奇怪呢,哈哈。母親明明是在大家的簇擁下,安詳地離開的。她化成光,回到生命洪流里,并化作另一個生命重生了。我們應該替她高興,不應該感到悲傷。可是為什么呢?總覺得…還是有點……"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話語逐漸變成了含糊的嘟噥。他說話的時候,旁邊也有好幾名聽眾開始哭出了聲音,雖然只是輕微啜泣。
伊萊恩發現這些人都是年紀比較大的中年人,從外貌判斷大概是三四十來歲的。但這個黃金鄉里的居民個個都極其長壽,外表看起來三十來歲的人,很有可能超過三百歲了。也許他們也曾經失去過親人,他們懂得那種失去親人的痛。
但……這事就挺奇怪的。
明明是讓人勾起悲傷的回憶,弗里曼昨天演奏的時候挨罵又挨揍,而伊萊恩今天演奏卻被稱贊。為什么會有這種差別待遇呢?難道是因為伊萊恩的演奏"不夠悲傷",或者,"悲傷得恰到好處"?
"孩子,你是某位有名氣的音樂家嗎?雖然我完全認不出你的臉……"
"不、不,完全不是!"伊萊恩紅著臉答道:"我、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個普通人。"
"但你的音樂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你這么優秀,居然不是有名的音樂家?"
"沒、沒那么夸張啦……"伊萊恩的臉漲得更紅了。
"不管怎樣……你喜歡這架鋼琴嗎?這可是我的自信之作,使用最優質的云杉木精雕細琢而成的,每一個細節我都很用心。如果你這種程度的音樂家能使用我的鋼琴進行演奏,我會感到很幸福的。"
"額,抱、抱歉,我最近才剛搬到附近的公寓里,搬家已經給房東添了很多麻煩。如、如果再把這么大的一架鋼琴搬到公寓里頭,肯定又會給房東添麻煩的。"伊萊恩苦笑:"我、我想我還是弄一把輕巧一點的樂器,方便攜帶的。"
"哦,所以你不僅是一個優秀的鋼琴家。"
"我、我從來就不是鋼琴家……"伊萊恩更加沒好氣地苦笑。
"你還擅長演奏什么樂器?請隨便挑選。好樂器就應該在優秀的演奏家手中發光發熱。"
"既、既然你這樣說……"伊萊恩露出尷尬的笑容。
他最終試了五六種樂器,并且都在店主的全程"監控"下把每一種樂器都試玩了個遍。事實上這些樂器他都能演奏得相當好,感謝雷歐以前做的努力。不過因為店主瘋狂地稱贊他,搞得他越來越尷尬,最終只能停止嘗試其他樂器,并選擇他認為最適合自己演奏的樂器帶走。
長笛。
是的,長笛。每一次在伊萊恩對雷歐的回憶里,雷歐手里拿著的都是這個長笛。金獅子在夕陽之下吹奏長笛的光景,伊萊恩總是念念不忘。也許這就是雷歐最喜歡的樂器,伊萊恩不知道。但如果說有什么樂器能讓伊萊恩最容易緬懷起雷歐來,它絕對就是這個長笛了。
而且長笛吹奏出來的音色也是極其悠揚的,它最能吹奏出讓人傷感的旋律。如果伊萊恩必須用同樣傷感的旋律去引起那名貓人少年的共鳴,讓對方對他解除戒心,那么伊萊恩絕對應該選擇用長笛來吹奏樂曲。
不管怎樣,嘗試一下總沒壞處。
他走過非常復雜的巷道,憑借記憶(以及多次迷路)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那名貓人少年居住的小屋前。而時間已經到了中午。在這個時間里,那孩子說不定已經出去吃飯了。但伊萊恩還是想賭賭運氣,而且即使他沒賭贏,也照樣可以在這里等那孩子回來不是嗎。
他只是敲了敲門,還沒有說什么,門就被打開了。
那名叫作弗里曼的貓人少年一臉厭煩地看著伊萊恩:"又是你。你來干什么?"
"我、我想讓你聽聽這個。"伊萊恩掏出長笛:"請、請至少聽一下我的演奏。然、然后你就會知道,我可以理解你的音樂。"
對方皺了皺眉,但沒有把伊萊恩拒之門外:"好。進來吧。演奏得小聲一點,別吵到鄰居。"
所以這孩子一直躲在自己的家里偷偷演奏嗎?住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就是因為這附近鄰居比較少,離他比較遠?
不管怎樣,伊萊恩跟著弗里曼走進那間空空如也的屋子里。
這里幾乎沒有生活的氣息,伊萊恩甚至懷疑弗里曼真的住在這里。不過黃金鄉里的住民在最壞情況下可以不用吃飯也不用睡覺,即使不洗澡身體也長時間可以保持干凈。弗里曼說不定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真正"生活"過了。
貓人少年打開房間里的燈,好讓這個幽暗的房間稍微明亮一些。直到這個時候,伊萊恩才真正看清楚這名貓人少年到底長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