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2章湮沒之于月隕(一百四十二)

伊萊恩推門而入，為了不刺激到對方，他已經把推門和進門的動作做得極其緩慢了。

他原本還以為剛推開門就會受到襲擊，那名潛獵者少年會拿著鈍器或利器攻過來，又或者設下陷阱之類的。

然而實際上并沒有。既沒有偷襲也沒有陷阱，在那個房間之中，潛獵者少年只是坐在一張長椅上，手抱著龍蛋。

米迪爾的龍蛋原本就放在長椅旁邊的桌子上，被各種柔軟的墊子保護起來，地面上也放了好幾張柔軟的羊毛地毯，都是為了避免龍蛋落在地上外殼破碎而做的保護措施。不過現在這些措施都沒有用了，那名潛獵者少年把龍蛋拿在手中，大意是想用這個來要挾伊萊恩？

龍蛋在絕大部分的情況下都是很結實的，基本沒辦法打碎。不過也有例外，力量足夠大、用有著強力附魔的武器，確實就能敲碎龍蛋的蛋殼。

正常來說一名少年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氣。但偏偏格爾達的父親就是錘勇士古達，那個潛獵者之中也萬中無一的大力士。說不定這孩子也遺傳了他父親的怪力呢？真是不容小覷。

＂你、你好。＂伊萊恩走近了幾步：＂沒、沒必要對那顆龍蛋動粗，傷害無辜的生命。我、我們來談談吧。＂

＂不。如果你以為我是打算用這顆龍蛋要挾你，讓你放我走，你就大錯特錯了。＂潛獵者少年語氣平靜地答道：＂不過你是對的，沒有必要動粗，我們來談談吧。＂

那名叫作格爾達的半魚人少年比伊萊恩想象中還要理智，而且他說話非常流暢——和其他說起話來又短促又生硬的潛獵者們不同。也許格爾達比其他潛獵者們受到過更好的教育，也許他曾很努力地練習過說話。

在那種對于交流的需求很低的原始社會里，說話的水平其實并不重要，潛獵者們應該更看重手工業、漁業、戰斗方面的能力吧。與之相反，能這樣流暢地說話的人，說不定反而是個異端了。

＂首先，我想確認一下。＂格爾達問道：＂當初是你治好了我的，對吧？＂

＂當、當初？＂伊萊恩愣定了一下，一時間沒記起來是怎么回事。不過他馬上就記起來了，確實是的，當初他潛入潛獵者們的城市里，試圖給埃德蒙找解毒藥，然后就在長老的家中發現了病得奄奄一息的格爾達。

當時的伊萊恩動了惻隱之心，做了多余的事情，用抗生素把格爾達救活了。那種事情確實發生過。

不過當時的格爾達應該是病的奄奄一息的。而且當時的伊萊恩也用變身術化成潛獵者的模樣，對方不可能認出現在這副白獅人少年模樣的他。

難道說是巴夫嘉德羅長老，也就是格爾達的爺爺，事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這名少年？

不，長老應該不會多嘴，而且長老和伊萊恩做的那場交易應該是不能對外人說的。長老把實情告訴了格爾達，這種事情的可能性非常之低。

＂果然是你。＂對方卻仿佛能讀到伊萊恩的心思，斷言道。

＂你、你怎么知道的？＂伊萊恩感到驚訝。

＂雖然外形變了，但當初救我的那個人和你的靈魂的顏色完全一樣。＂格爾達定睛看著伊萊恩：＂雖然那個靈魂的顏色也在逐漸衰退了……如今又補充回來一部分，但衰退還在持續著。你的生命在衰竭，大概只能再活一年，對吧？＂

伊萊恩皺了皺眉頭，他的狀況都被對方說中了，而且估算得還很準確。之前伊萊恩差一點就要死了，要不是康士坦丁把伊萊恩頭以下的身體取回來，幫他接上來延續伊萊恩的[絕對領域]，他很有可能早就化成了一攤血水。盡管[絕對領域]得到了補全，現在的伊萊恩的狀況其實還很不樂觀，[絕對領域]依然以一個緩慢的速度崩壞中。

他比誰都更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他估摸著自己也就還能活一年左右。他的估算居然和格爾達的估算一模一樣。

＂如果你死了，米迪爾可能會傷心。＂格爾達突然又說：＂雖然他可能再也不記得你的存在了，但他也許還是會隱隱覺得傷心吧。畢竟你們的靈魂也是連系在一起的，一種很稀薄的，似有若無的，但卻是存在著的連系。＂

＂你、你到底在說什么……＂伊萊恩越聽越是不懂，格爾達說得就像是他能夠和已經成為龍蛋的米迪爾交流似的。

＂我確實可以和米迪爾交流。＂對方居然又猜出了伊萊恩的心思，直接答道：＂從很久以前就可以。他是我素未謀面的朋友。我知道他在地下城深處的某處，我們可以隔著很遠的距離聊天，但我從來都沒見過他，我甚至不知道他居然是這樣…的生物。哪怕你們現在給我的手扣上枷鎖，限制了我的能力，只要直接碰觸到這顆蛋，我還是能隱約和他交流。＂

是嗎。格爾達的能力，伊萊恩也有所耳聞。之前潛獵者們襲擊獅子座號時，應該就是格爾達用大范圍的傳心術指揮戰斗的——又或者說是他爺爺負責指揮戰斗，而格爾達只是用傳心術把指令傳達出去。

伊萊恩知道格爾達能使用大范圍的傳心術，但他并不知道格爾達的傳心術原來這么夸張，居然能隔著亞特蘭提斯地下迷宮好幾層，傳達到黑曜龍米迪爾那里去。

要知道潛獵者們居住的海底城，在地下第六層；而黑曜龍米迪爾所在的的[鋼之世界]，在地下迷宮第十一層。

情況相當于格爾達用傳心術感應到了相隔了五層的黑曜龍米迪爾，并且可以和米迪爾交流。亞特蘭提斯每一層的天花板都是相當高的，差不多有幾百英尺。也就是說，格爾達的傳心術范圍居然有上千英尺甚至可能是幾千英尺遠嗎？

而且亞特蘭提斯地下迷宮的地板和天花板都極厚，按道理說這些東西不應該會對通訊造成極大的干擾，并同樣對傳心術造成干擾嗎？

更離譜的是，這相隔的五層之中，其中一層其實是安放著亞特蘭提斯城的主動力爐。地下第八層[火之世界]就是動力爐的所在地。那可是核融合式動力爐，核融合反應時產生的干擾應該是相當大的吧？

＂我知道你在懷疑。但這就是事實。＂格爾達摸著那只龍蛋繼續說：＂這孩子其實相當寂寞，他發現有人能夠遠距離和他通話，雖然不愿意，最終還是和我聊上了。他沒有告訴我詳情，只告訴我他身在海底城的深處無法離開，他在守衛著什么。他守衛著的什么，大概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封印]吧。＂

……都被格爾達說中了。這些情報他原本是不可能知道的，除非他真的有辦法和米迪爾對話。這么說來他是米迪爾的朋友，并且能隔著五層地下層迷宮，用傳心術和米迪爾交流，應該都是真的。

如果格爾達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半魚人少年的能力真的是強得恐怖，他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傳心術使用者了。

伊萊恩額角冒出冷汗。

要不是他們用封魔手銬把格爾達的能力限制住，這小子說不定早就用傳心術，把伊萊恩還活著的情報，分享給海底城那群潛獵者們了。真的是好險。這個距離完全是他的傳心術可以傳達的距離吧。

不過目前看來還沒有問題。現在的格爾達既沒有辦法使用傳心術，也沒有辦法逃離這艘船。哪怕他逃跑出去了，他也沒有辦法弄開這個封魔手銬的。

除非這孩子能以戴著手銬的狀態，跑過布滿死亡陷阱的亞特蘭提斯地下迷宮第一到第五層，回到海底城里去，否則確實沒有什么好擔心的。

＂是的，你并不需要擔心。不管我的能力再怎么強大，只要我沒法逃離這艘船，沒法弄掉這個手銬，我就和一個完全沒有能力的小孩一模一樣。＂格爾達繼續說：＂我甚至連匕首以外的武器都拿不動，任何一個大人都可以輕易地制服我。我也許是亞特人里面最為孱弱的個體了。＂

萬物都有此消彼長的規律，也許用在人的天賦上也是同樣道理。格爾達沒有任何的戰斗力，就單純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說不定在他同族的同齡人之中，他的體能也是最差的一等。但相應地，上天給了他這么離譜的傳心術天賦，仿佛是要補償他身體能力上的缺失。

即便如此，他還是用那種不卑不亢的眼神看著伊萊恩，仿佛另有所圖。

＂所以啊，大哥哥，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亞特蘭提斯城不久之后就會自毀，所有人都會死？＂

伊萊恩整個人震顫了一下：＂你、你是從哪里聽來的……＂

＂我在那群船員說閑話的時候，偷聽到的。＂格爾達回道，手又下意識地摸了摸龍蛋：＂如果亞特蘭提斯城炸了，十分之一個地球都會消滅，會有億萬的人喪失生命，對吧？

如果大哥哥你不去阻止它，這座城市就一定會爆.炸，對吧？＂

伊萊恩默默地點了點頭。

＂但如果大哥哥你去阻止這座城市自毀，就意味著你必須殺死封印之中的[災禍之心]，然后讓我們一族滅絕，對吧？＂

說的都對。伊萊恩沉重地點了點頭。

為了拯救多數人而必須犧牲少數人。這種事情一直都是伊萊恩最討厭的。但當立場轉變，同樣的事情落在伊萊恩的頭上時，他又不得不去做出選擇。

＂那么你的選擇是什么呢？——不，不用我問，你也早已有答案了吧？

一邊是你珍愛的世界，數以億計的生命；

另一邊是見面就想殺你，海底城那群[野蠻人]、區區十幾萬條人命。

要選擇犧牲哪一邊，你早就有答案了吧？＂

然而伊萊恩沉默了。正因為他一直以來都無法得出答案，所以才如此痛苦。

＂我……我不知道……＂他含糊地答道，聲音震顫著。

＂我不會責備你，大哥哥。畢竟我們從來就沒對你好過。畢竟我們這個種族也是一直在衰落、越來越愚蠢和野蠻，最終必然要走向滅亡的種族。＂格爾達繼續說：＂為了整個世界的存續而犧牲我們這一族，我們這群原始人，也許是最理智的選擇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伊萊恩低聲說，眼里涌出了淚水：＂為、為什么每個人都強迫我做這種選擇？為什么總得犧牲誰，才能拯救誰？我不選擇不行嗎？交給別人去選擇不行嗎？為什么總是我，為什么必須是我！＂

＂你會猶豫，正是因為你很溫柔。＂格爾達不緊不慢地說，＂我看到你靈魂的顏色就是溫柔的暖白色，我的推測果然沒錯。＂

然后他長舒一口氣，接著說：＂所以，我有一個提議。

你不愿意犧牲任何人，不愿意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