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七七五章 多事之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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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誰家新燕啄春泥第七七五章多事之秋(下)

沈默的簽押房外,種了兩棵樹,一棵是柿子樹,一棵也是柿子樹。時近深秋,枝頭的葉子落光了,掛滿了小燈籠似的火紅柿子,煞是好看。

坐在直起湘簾的明窗前,張居正侃侃而談。他所說的“一條鞭,法,就是將一州一縣的所有田賦、搖役以及各種雜差和貢納,統統編為一各,折成銀兩交納,并由官收官解。稱為“一條編”因為編與鞭同音,故而后來都稱“一條鞭,。

在一條鞭法出現之前,農民對朝廷的負擔,主要有四部分,一是土地的田稅,二是持產地要向朝廷貢納土產……比如杭州要貢茶,湖州要貢綢,云南要貢木頭等等……三是壯丁要服徭役,四是,在正役之外,還有各種額外的雜差。

這一套賦稅制度,是極為不合理的。先看農民”因為交納田稅,均是谷麥實物,所以,每年夏秋交稅之期,先由各保各甲收齊稅糧,用車船送到鄉里,再由鄉及縣,由縣及府,冉府解運各布政使廢倉,其間不知要耗去多少運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損耗,層層盤錄,糧戶平白增加多少負擔!同時,他們還要負擔沉重的勞役,在正役之外,官府隨意加派雜差,免費大量使用勞動力,嚴重影響農民正常的生產活動,并將其牢牢的束縛在土地上,使社會缺乏自由的勞動力。

結果便是,農民苦不堪言,掙扎在破產線上,出現大量的逃亡,而國家,也因為貪官污吏的層層盤錄,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尤其是缺少可供支配的銀錢長期在經濟危機中不可自撥。

改革勢在必行”已成為有識之士的共識。事實上”在一各鞭法之前,自洪武后期,至今一百五十年間,本朝便已經出現了一系列的賦役改革,如“均搖法,、“均平銀,、“綱銀,、“征一法,、“十段錦法,、“一串鈴法,等等,由不同人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提出、施行。

可是,無論名稱如何他們都將“賦稅折銀征收”作為最主要的一項改革內容”而且貫徹的是“賦役合一、統一折銀,的原則、換言之,“賦稅白銀化”已成為經久不衰的呼聲,它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衰亡反而愈發的響亮起來。因為它一攻歷朝歷代實物納賦、出丁服役的傳統方法,既為民眾減輕了負擔,又利于朝廷增加收入利國利民,不是誰能任意抹殺的。

而一條鞭法,正是之前眾多改革集大成者”最先由嘉靖九年的內閣大學士掛號提出他構想“以一切差銀,不分有無役占,隨田征收。,緊接著”屯田御史付漢臣正式疏陳:“頃行一條鞭法”十甲丁糧總于一里,各里丁糧總于一縣,各州縣總于府各府總于布政司,通將一省丁糧,均派一省般役。”先帝當時批準,先在南直隸、湖廣、山西等省的十余府中試點。茲后至今近五十年,因為嘉靖朝局的惡劣性以及反對者的橫加阻撓,此法推行時斷時續到了嘉靖末年,竟然有偃旗息鼓的危險。

但形勢在一個人登上權力舞臺后改變了這個人就是高拱,高肅卿雖然有很多的毛病,但他是個很純粹的改革派,對一各鞭法是不遺余力的支持,所以從入閣的那天起,高拱便開始大聲疾呼,要求在全國推行此法。

可大權仍然掌握在內閣首輔徐階手中,徐階對一條鞭法的看法,與高拱截然相反,他認為此法不可取,“巨商大賈雖多有資財亦因無田而免役。致使衣不遮體、終歲辛勞的農民獨受其困。,而農民也因為“新法不論戶之等則,只論田之多寡,所以許多人放棄田土,以避差役。,而且“一條鞭法”不論倉口,不開石數”只開每畝該銀若干,致使吏書因緣為奸,增減灑派,弊端百出。,反對的理由同樣十分充分,高拱也沒法說服他。

但高拱這一咋呼,正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地方官員紛紛上本附和,有高拱為他們據理力爭,哪怕是徐階,也不能視若無睹,只能同意由江西布政使宋儀望,廣東巡撫龐尚鵬,分別在贛粵兩地,擇數府施行,說起來,才不過剛剛數月而已。

張居正的感覺無比敏銳,他意識到一條鞭法的施行,在“賦稅貨幣化”的同時,也必然伴隨著貨幣改革的良機——只要規定某種貨幣可以用來納稅,則這種貨幣的正統地位,必將迅速確立起來,如果要改革大明寶鈔,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未議行,而先議收。張居正的寶鈔改革,一上來就給人以強烈的信心——他認為,要想使人民對寶鈔有信心,進而使整個社會普遍接受、普遍流通,最好的辦法是由朝廷規定,一切賦稅都必須用寶鈔完稅。如果用銀的話,要先買鈔,冉用鈔米納稅。

他認為,如果由政府率先收鈔,則不到一年,人民對寶鈔的信心就會建立起來。

當然他所指的寶鈔,乃是所謂“幣制改革,后的產物,稱為“新寶鈔,更合適。

應該說,張居正的方案,水平是很高的,首先他中肯的總結了歷代以及當代行鈔的失敗經驗,得出一個基本原則“先求無累于民,后求有蓋于國”便使自己不至于淪入與民奪利的栗弘羊、王莽之流。

然后,就大明寶鈔改革,他提出了三項具體原則:第一,新發行寶鈔的地位,只應是用來“輔銀錢”“而非舍銀錢而從鈔,。新的寶鈔發行后,銀錢并不退出流通,而是與寶鈔以一定的價值比同時流通。

第二,寶鈔應該由,且只能由戶部發行,并做到有限發行。否則鈔無定數,則出之不窮,似為大利,殊不知出愈多,值愈賤。

第三,寶鈔必須能夠兌現和為官方接受的。具體的,除了準許人具持鈔繳納錢糧外,還允許人民持鈔到票號兌取現教……當然,朝廷會支付給票號一定的費用作為報酬;允許各棄鋪用鈔換銀;光許典當鋪款項出入搭用寶好……

沈默端著茶杯,輕啜著從杭州運來的明前,他有個習慣,在和人進行比較重要的會談時,手總是櫚在茶杯邊上。這樣當對方的話題比較復雜時,就可以在自己開口前,先順勢端起茶杯喝一口,這樣除了可以潤下喉嚨,使聲音保持柔和外,更是可以為自己創造思考的機會。

現在,張居正將幣制改革的方案,向自己和盤托出。顯而易見,他的目的是構建一個以戶部為絕對領導,受社會各階層廣泛認可的貨幣體系。張居正已經意識到,貨幣不可濫發,必須可兌換,必須具有一定的信用,應該說,已經具備了建立貨幣體系的基本要素。

而且更難得的是,他還清醒的意識到,施行近二百年,臭名昭著的大明寶鈔”已經使百姓失去了對朝廷的信任。加之官府本身貪腐低效”不能取信于民。而錢莊票號在民間卻有很高的信用,所以他產生了借助票號的信譽和機構,推行貨幣改革的想法。

沈默甚至不乏小人之心的想到,如果不是想借助票號的力量,恐怕張居正都不會來跟自己商量”自個就把這事兒給敲定了。

但既然他來跟自己談,那就有機呢……勸說他打消這個念頭。

是的”沈默不贊成進行這種貨幣改革。

人人都在喊改制,仿佛改革已是大勢所趨,可究竟有幾個人能明白,這個處于十六世紀的中國,到底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不弄明白這個問題,做什么都是事倍功半,甚至起反作用。

不客氣的說,真正全都明白的,一個也沒有,包括他自己,更包括張居正。社會改革是個牽扯廣泛的系統工程,二十一世紀的超級計算機,也不可能算無遺策,更何況在現在的條件下,只憑著一個肉腦子想?

在這種時候,沈默那從五百年后帶來的知識,就顯得彌足珍貴了。這兩年沈默雖然沒干什么實事,但他也獲得了大量的時間,回憶自己前世所學的知識”再運用到現實中,仔細思考大明朝的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等方方面面”整個過程,是孤獨、痛苦而漫長的,但收獲也彌足珍貴——他對這個變革中的社會,終于有了些深刻的、理性的認識,這讓他可以站在一個當世無人可及的高度上,來看待一些實際的問題了。

比如說這個貨幣改革,張居正的看法已經超凡脫俗了,但仍然受到了自身的官職、知識、眼界等方面的限制,并不是符合大勢所趨的,甚至會阻礙歷史的發展。

沈默的看法是,站在政府的角度,這項改革會帶來財政收入的增長,對經濟調控能力的增加等等很多好處。但站在國家和歷史的角度,這項改革其實是沒有必要,或者說多此一舉的。

他有充分的理由支持自己的判斷:首先”什么樣的改革才是有意義的?必然是針對社會自身無法調節的問題,所必須進行的改革才行。那么寶鈔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嗎?從其本身,以及戶部的角度來看,爛到擦屁股都嫌硬的寶鈔,當然是這樣的。

但從整個社會來看呢?似乎卻不是這樣航縱觀中外歷史,都是因為社會流通中,缺少足夠硬通貨幣,才會出現紙幣,作為補充品甚至代替品。

紙幣為什么最早在中國出現?從唐代,到宋、元、金皆有各種形式的紙鈔?不是中國人有先進的金融思想,而是中國向來不是金銀銅等貴金屬的產地,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代表價值的貴金屬便嚴重匿乏,不得不用紙幣來補充。

本朝立國后,更是長期面臨損金屬極度匿乏,無法滿足社會生產和交換需求的,錢荒”由此形成了嚴重的通貨緊縮,嚴重阻礙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如果情況不變,那么貨幣改蘋勢在必行沈默會不惜代價,幫他推行一套可靠的貨幣體系。

但現在的情況是,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南美洲的開發,以及日本銀礦的大發現,世界的白銀存量極大豐富,雖然這些白銀都不歸中國所有。但在對外貿易中,中國處于無可比擬的優勢地位,大量的白銀通過貿易順差,開始源源流入中國這時國內產不產銀,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作為本朝對外貿易的首倡者,以及市舶司的奠基人,沈默手中有最權盛的數據,可以證明他的觀點一——僅嘉靖四十四年一年,通過正常貿易由馬六甲輸入澳門的白銀,就達一千四百萬兩,大約相當于永樂元年至宣德九年大明王朝三十年鼎盛期內,中國官銀礦總產量的兩倍。這還不算從日本流入中國的”以及更多從美洲運抵香料群島,再運進中國的白銀。

而且白銀流入中國并非僅有貿易一途,因為中國、日本、歐洲三地金銀比價存在較大差價,中國金銀比價為一比五到一比七之間;而日本的金銀比價為一比十二到一比十三之間;歐洲則為一比十到一比十五之間,只要將日本、美洲的白銀輸入中國套換黃金,即可獲利一倍以上。當然這種高檔的游戲,只有少數幾家巨商有資格玩,比如王直比如葡萄牙總督,“…比如沈家。

總而言之,在白銀大量涌入中國,國家貨幣供應充足的情況下,積極推進確立銀本位才是正辦,至于大明寶鈔就讓它繼續爛下去吧,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好了。

既然社會通過自身調節便可將矛盾消化,那就沒必要再進行改革。如果這時非要改革只是給朝廷增加負擔”給社會增添麻煩,給貪官污吏創造中飽私囊的機會。

“而且就算你可以抑制住沖動不濫發?又怎么保證繼任者不會濫安呢?到時候,你的一番好意,就要成為掠奪民財者的幫兇了……”當沈默將自己的看法,鞭辟入里的講給張居正后,他看到這個深沉內斂的青年改革家,臉色明顯有些蒼白。

沉默”長久的沉默”一個在思考,另一個也在思考。

良久,張居正從沉思中醒來,端起茶杯,卻發現早就空了,沈默去拿茶壺,發現里面也空了。

不想讓人進來,打斷自己的思緒,張居正阻止沈默叫人,目光瘳人的望著他道:“在幣制方面,我承認你是我的老師……”

“不敢當。”沈默心說,你這表情,像要吃了我這老師。

“可你敢說,自己是站在天下人的立場上思考,而不是為了某些人代言?”此刻的張居正,就像寶劍出鞘,寒光逼人,嚇裂宵小的狗膽。

沈默卻還是古井不波的望著他,淡淡道:“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茶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鬼神捉弄,讓我來到了五百年前的故園,就算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理解,為了那點微茫的希望,我也愿意把血肉之軀,獻祭個苦難多災的母……”

張居正不會理解這首詩背后,隱藏著怎樣的信念和悲哀,但他能聽出來,這是沈默在明志了,便沉聲道:“那請誠實告訴我,既然沒有行鈔的必要,那你為何要讓匯聯號,在東南發行銀票呢……”

“那并不是紙鈔,而是可以隨時兌換成現銀的銀行券。”沈默不意外他知道此等秘密,自然早猜到他會有此一問。

“只是換個說法吧?”張居正丹鳳眼一瞇,寒光一閃道。

“差別太大了……”沈默仍然不急不躁道:“從發行上看,匯聯號要開出一定數額的銀行券,必然要先收到一筆相同額度的金銀,這筆金銀保存在匯聯號的金庫里,人們可以隨時兌換出來。而一旦票號支付金銀,會立刻銷毀等量的銀行券,以保持流通銀行券的數量,和庫存金銀的數額相等……”說到這,他把話頭扯到日異隆身上道:“所以,哪怕日異隆發生擠兌,匯聯號也不擔心,大不了就把所有的銀行券收回,把金銀還給大家就走了……”

“這又是銀行券和紙幣的不同,紙幣要求全國都承認,但銀行辜只由發出的票號承兌。匯聯號的銀票日異隆不認”反之亦然……”沈默微笑看著張居正,你有天才的遠見卓識,我有多你五百年的見識,咱們看誰能說過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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