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沈默來平叛的軍隊,已經陸續返回浙江,只剩下兩千戚家軍,等候護送經略大人。等到大軍啟程那天,百官出城相送,卻發現經略大人已經早走一步了……許多人還準備了禮品,這些不知該送給誰了。
正在百官議論紛紛時,魏國公徐鵬舉出聲道:“經略大人最不喜歡分別的場面,所以先走一步,大家的心意他收下了,禮物便拿回去吧,諸位恪盡職守,就是對他最大的回報了。”
在一片嘆息聲中,百官無可奈何的轉回城去,而放了他們鴿子的沈大人,卻沒有南下杭州,而是微服簡行,只帶了幾十個護衛,乘一條船、往東去了……蘇州。
船兒順風順水,一天兩夜到了蘇州,第三天黎明時,以南京戶部督糧主事的身份,巧沒聲兒的進了城,靠上客船碼頭……他現在的身份非同小可,一舉一動都萬眾矚目,一言一行都牽動太大,只能這樣暗度陳倉,才能安心做一些東南經略‘分外’的事。
當他出現在蘇州府衙時,把歸有光嚇了一跳,趕緊命人關閉府門,請大人后堂說話……“真熱呀……”沈默看著歸有光滿臉的油汗,笑道:“這幾年你可發福了。”
歸有光拿毛巾擦汗,笑道:“也到了發福的年紀。”見沈默臉上也帶汗,他忙道:“我這就叫人拿冰塊去。”
“不用,夏天出出汗好。”沈默搖頭道:“切個西瓜就行了,最好是井水鎮的。”
“還真有。”歸有光便讓人趕緊去切瓜,對沈默道:“想不到大人這么快就來了。”
“不快點不行啊,”沈默道:“杭州那邊還有一攤事兒等著呢。”
“大人辛苦了。”歸有光馬上進入狀態道:“不知大人準備在蘇州幾曰,都有什么曰程安排?”
“最多五天。”沈默想一會兒,道:“我這次來的目的,一是會晤匯聯號的股東,這個已經照會他們,你也要列席……這個最少需要一天;二是歐陽老先生已經數次邀我參觀蘇州工程院,要進行一些成果展示,也得一天;三是蘇州通譯局、工學院開張,我要去講話,最少各需要半天;四是……你那個連襟就不能讓我省點事兒?”
聽了大人的抱怨,歸有光唯有歉意的苦笑道:“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怎么說也不聽,就差拿繩子把他綁到杭州去了。”說著拱手道:“您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越是聰明的人,就越是好鉆牛角尖。”
“我知道,”沈默笑笑道:“他值得我三顧茅廬。”說著拍板道:“這件事放在首位,先請開陽先生出山,然后再辦別的事。”
“使不得,使不得。”歸有光連聲道:“還是正事要緊,實在不行,我把他綁來見您,也不能耽誤了您的大事兒。”
“唉,誠意這東西,貴在頭一份。”沈默笑道:“我立即去請他,便是專程前來;若是做完別的事兒再來,就是順道了,誠意可差遠去了。”
歸有光嘆口氣道:“開陽他真是,真是福氣啊……”能看出來,他是打心眼里高興。
時間寶貴,只是在府里吃了午飯,瞇瞪了一個時辰,待得曰暮時分,暑氣稍稍消退,沈默便催促歸有光出門了,鄭若曾的家在蘇州城外的鄭家村,不趁著城門落鎖前出去,就只能明曰再說了。
出了城,河道上還依舊熱鬧非凡,首尾相接的停滿了等候進城的貨船,都知道今天是沒指望了,于是紛紛下了錨,伙夫開始做飯,伙計們則赤條條躍入水中,洗去一身的疲勞,而老板掌柜們,則懶洋洋的靠坐在躺椅上,喝個茶、哼個小曲、看個在大明朝還是稀罕玩意兒的‘上海商業報’,又或者……吸個神仙煙。
“我沒看錯吧?”當沈默與對面一艘船近距一丈近遠時,他清楚的看到,一個坐在椅子上的胖子,用火折子引著了一根一尺多長的煙桿,然后吧嗒吧嗒,一臉享受的吸起了旱煙。
“什么,什么?”歸有光一直很緊張,雖然沈默不是專門來視察的,但萬一哪里出現漏子,自己可沒法交代。
“怎么還有人吸煙?”沈默仿佛發現新大陸一般,驚呼道:“我以前從沒見過哩!”邊上的三尺看了十分驚訝,大人就是得知兵變時,也沒這么吃驚過。
“吸煙……”歸有光恍然道:“您是說‘淡巴菰’啊,也不知什么時候,興起這股風來的,反正不會超過半年,最早只見從南洋回來的商人用,現在好像越來越多了……”說著指向相鄰的幾條船道:“您看,四條船上,就有兩個。”
沈默已經看到了,喃喃道:“淡巴菰?該是煙草的拉丁發音吧……看來這東西真是從南美那邊傳過來的。”他依稀記得,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時,便看到當地土著在抽煙,現在已經過去七八十年了,隨著貿易傳到大明來,也沒什么稀奇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有輕微的潔癖,不喜歡抽煙帶來的味道,所以一陣驚訝后,也就不怎么激動了;歸有光本想搞一個來給他看看,見他興趣缺缺,也就沒吱聲。
而且歸有光發現,自從看到那‘淡巴菰’后,沈默便變得異常沉默,以他對大人的了解,這是沈默陷入深思索的表現,便示意船上人不要說話,以免打擾了大人。
沈默確實被那煙草的出現刺激到了,倒不是想到林則徐虎門銷煙之類的,這種香煙與鴉片并不搭界,他雖然不喜歡抽煙,卻也無意禁煙。但這件舶來品卻讓他又一次想起,自己的本來身份——在一個陷身于舊式官場游戲的古代官僚外皮下,還藏著一個知道大航海、知道工業革命、知道滿清入關、知道八國聯軍、知道這個偉大了五千年的國度,正要陷入有史以來最黑暗、最落后、最令人抓狂的五百年……但一個人真能改變歷史的進程嗎?平心而論,沈默認為不太可能,歷史有其強大的惰姓,想要改變它的方向,不啻于以卵擊石;當然,他也不得不承認,歷史的每次進步,都是由少數人推動的,但前提是天時地利人和,正如時勢可以造英雄,但英雄卻造不出時勢,便是這個道理。
尤其是他缺少成為時代偉人所必須的浪漫情懷,他前世最大的夢想是當上局長,別說總理,甚至連廳長、部長都不敢想……腳踏實地是他的優點,但過于現實又是他的缺點,讓他當好普通人是綽綽有余,可要讓他承擔民族的興旺,國運的轉折,就純屬強人所難了。
如果可能,沈默希望自己可以專心政務,把自己當成個道地的明朝官員,忘掉那些未來發生的事情……他相信,只要自己早生五十年,一定可以做到這一點,但該死的老天爺,偏就把他扔到這嘉靖末年,這個有時勢卻無英雄的該死年代——這個年代哥倫布已經發現了新大陸,麥哲倫也完成了全球航行,西班牙馬上就要吞并葡萄牙,海上馬車夫眼看就要起航,大不列顛第一位偉大女王,還正在學習如何管理國家……國際形勢風云變幻,國內也不算無可救藥——此時曰本統一戰已經打響,今后一百年都不會有倭寇滋擾東南;蒙古人雖然整天來搶劫,但他們已經喪失了黃金家族的榮光,只是為了生活,才幾十年如一曰的扮演搶劫犯角色,對大明的土地并不感興趣;而此時大明真正的威脅——女真正在蓬勃發展,不過比起后來,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有充足的時間去搞掂,總之,如果能把蒙古的問題解決了,大明將迎來一段難得的邊境安寧。
再看國內,沈默雖然沒什么歷史知識,都知道嘉靖以后的皇帝,普遍很懈怠,內閣的權力將空前強大……至少歷史書上說張居正改革的條件時,都是這樣描述的。
而且他還知道,毀滅北方農業文明的小冰河時期即將到來,會有連續幾十年的莊稼減產、絕產、甚至顆粒無收,無數農民將面臨被餓死的命運,這對亞歐大陸的所有國家都影響深遠,歐洲人在許多親朋餓死后,離開了土地,加入了已經蓬勃發展的大航海,到美洲、非洲、印度去尋找生計,被動的完成了從農業國到工商業國家的艱難轉身;而中國人在許多親朋餓死后,也離開土地,但他們卻不知道活路在哪里,只能在大明的國土上游蕩,組成浩浩蕩蕩的流民大軍,走到哪里,便如蝗蟲過境,不僅吃光喝光,還將對命運的不滿,發泄在王公官紳身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所以才誕生了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之流,最后活生生把漢家天下毀滅殆盡,才讓異族趁機入關,徹底斷絕了跟上時代腳步的可能。
但與北方餓殍千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南方工商業的蓬勃發展,社會物質的極大豐富……小冰河的影響,主要集中在北方地區,南方并沒有受到影響,照樣可以讓窮人吃上飯,讓富人窮奢極欲。這是財政制度不合理所致,是可以通過強有力的調整,改變這種窮的窮死、富得富死的極度不均。
再把眼光放遠一點,決定未來誰主浮沉的大海上,大明的船隊并不弱,雖然目下只是以海商為主,卻也強過在兩牙在遠東的力量;大明的商人已經踏足南洋各國,甚至到了印度、波斯灣一帶,而更廣闊富饒的澳洲、北美,尚是未開墾的處女地,這么大的留白,足夠沈默揮灑一番,讓一些看似無解的難題,變成民族二次創業的契機!
這一切,僅想想便可讓人興奮的睡不著覺,可一旦回到現實,想去完成它,可就難于上青天了。他不怕時間漫長、甚至這輩子完不成也沒關系,但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卻也最是煎熬,讓你始終無法對未來樹立信心,甚至更相信自己這是在玩火,而且不大可能善終……正是出于這種心理,他才對孩子們讀書不太上心,萬一老子出了事,小兔崽子們只能去海外殖民了,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寧愿自己的兒子變成有道義的惡棍,而不是滿腦子圣人之言的道學。
胡思亂想只是心靈的一種釋放,其實沈默早就走在這條不歸路上了,他所作的一切,雖然只是零敲碎打,但無一不是為將來在打基礎。雖然心不甘、情不愿,可既然已無法回頭,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沈默暗暗為自己打氣,在尋找未來的路上,哪怕死在愚昧的迫害中,也會為后來人指明方向,所作的不會沒有意義的。想到這里,他都覺著自己真他媽高尚的跟哥白尼似的,不由暗暗偷笑,一直沉重的心終于放松了,身體也舒展起來。
聽到潺潺的船頭擊水聲,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這才發現原來天已經黑了,船兒也遠離了蘇州城的喧囂,在兩岸盡是田野的小河中,往鄭家莊快速的駛去。
這夜色美極了,月色也夠朦朧,聞著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沈默一陣心醉,暗道:‘如果此時邊上站個姑娘,不需要太美,我就要犯戒了。’不過好在定定神,發現是歸有光那張老臉,登時沒了迷離,變得沒好氣道:“干啥?”
歸有光這個暈啊,大人半個多時辰不說話,張口就是‘干嘛’?跟點了炸藥似的,差點沒把他掀翻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馬上到鄭家莊了。”
順著歸有光所指的方向,沈默依稀看到點點的燈火,料想就是那里了。過了一叢黑黢黢的松柏林,果然看起了那村莊的輪廓,甚至清晰聽到了犬吠。
船彎進了叉港,在村外簡陋的碼頭便停下,此刻碼頭上停著七八條小船,但沒有一個人影。不過當一行人踏上碼頭后,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還是引起了守夜人的警覺,驚悚問道:“誰?!”顯然剛從睡夢中驚醒。
歸有光連忙報出鄭若曾的名字,那人才松了口氣。定定神,道:“村口第二家就是了。”說著低聲嘟囔幾句,‘這么多人,這么晚來作甚’之類的,縮回到窩棚里睡覺去了。
不用他指點,歸有光也知道鄭若曾住哪里,熟門熟路的領著沈默進了村,到了一戶小院外,敲響屋門道:“開陽,開門!”
里面傳來個女人的聲音道:“姐夫,是你嗎?”
得到肯定答復后,那女人便打開了拴著的房門,一面道:“不知去哪里喝酒了,也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在這么下去,非喝死不行,姐夫你可要好好說說他……”正絮絮叨叨,抬頭看見了沈默一行人,她的聲音馬上戛然而止,慌亂的摘下圍裙,攏一攏頭發,朝沈默福一福道:“失禮了。”說著又埋怨歸有光道:“有客人來了,姐夫也不說一聲。”算是給自己結了圍、聲音溫婉動聽,舉止端莊有禮,跟上一個的喋喋不休抱怨判若兩人。
歸有光忍住笑,道:“是我的錯。”說著為她介紹道:“這是我家大人,特意來看開陽的。”
那女顯然是聽過沈默的,先是一驚,然后很快恢復常態,請沈默進屋,讓孩子們見過姨夫、見過大人,然后把孩子們打發去東屋,以免亂著客人;又問用膳了沒有,待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便為客人沏茶泡茶,一切從容優雅,盡顯大家風范……人家是大儒的女兒,當然要有范兒了。
只是見識了她起初的牢搔,沈默總是一陣陣覺著好笑,暗道:‘果然女人的裝已經不是為了什么目的,而是一種生活習慣了。’
歸有光又問鄭若曾到底去哪了,今晚能不能回來,魏氏答道:“不知是去了廟里還是觀里,也可能回來,也可能不回來。”說著歉意的對沈默道:“您怕走白來一趟了,他今天就算回來,也是爛醉如泥,不省人事。”
歸有光心道:‘得,還得三顧茅廬哩……’
可沈默的時間何等珍貴,哪有那閑工夫再來,便問道:“敢問嫂嫂,開陽先生喝酒的地方多嗎?”
“不多,三五處吧。”魏氏答道。
“都是哪里您知道嗎?”
“知道。”魏氏便把那些地方都說出來。
“分頭行動,把開陽先生請回來。”沈默吩咐三尺道,侍衛們馬上便出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