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五五九章 狀元、狀元和底牌

景王府大殿宴會中……景王爺眉飛色舞,開心的快要飛起來。今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老三的小崽子夭了,他的兒子卻出生了,當時把他樂得啊,簡直都要忘乎所以了!

但莫名其妙的,父皇竟不給他兒子起名,弄得他兒子到現在還是黑戶……一天上不了戶口,一天就不算正式的皇族,景王這顆心啊,也就得懸一天,然后一懸就是小半年,弄得他著急上火,心浮氣躁,連帶著看那寶貝兒子都不寶貝、不順眼了。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次廷推之后,云開霧散,雨過天晴了!

他的師父將入閣為相,他的侍讀將出鎮天下最富庶的要津,從此后內外開花加芝麻開花,將強勢的壓倒老三,舍我其誰?讓父皇沒得選擇!

現在的他,有一種憋了一個禮拜,終于上出了大號的感覺,那叫一個如釋重負啊!

通體舒爽之余,他甚至開始意銀自己身登大寶,三千后宮時的荒銀生活,竟然嘿嘿直笑起來,讓邊上的袁煒和唐汝楫十分錯愕。

袁煒可能是這滿殿皆醉的環境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一個,看到景王這副豬哥模樣,他不禁暗暗嘆息,輕輕咳嗽一聲,提醒自娛自樂的景王爺,小聲道:“殿下,下面都看著咱們呢。”

景王爺這才驚醒過來,擦擦嘴角,還好沒流口水,便舉起酒杯,擺出一副罕見的和藹道:“袁師傅、唐師傅,孤王敬你們一杯,祝你們旗開得勝,大展宏圖!”

見王爺敬酒,袁煒尚且還好,唐汝楫卻感到有些飄飄然了,他這一輩子,單從履歷看,不可謂不成功,可名聲卻很一般,還被很多清流瞧不起……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他父親唐龍,與嚴嵩過從甚密,人都說他這個狀元,也是因為嚴閣老的緣故,才能得到的。這簡直是對他二十年寒窗苦讀最大的侮辱,所以一直憋著股勁兒,想要證明一下自己真的是狀元之才,不是光靠的是裙帶關系!

只見他端著酒杯,拍著胸脯道:“王爺放心,下官這一去,定然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又不是讓你去打仗……”袁煒微笑道:“搞得這么悲壯。”

“部堂有所不知,”唐汝楫道:“這市舶司跟商人們之間,就是沒有刀槍的戰爭啊!您看鄢懋卿,原先在京城張牙舞爪、耀武揚威,到了蘇州沒半年,被人直接滅了吧?”說著冷冷一笑道:“什么御史彈劾?什么太監告密?他就是被那些蘇州商人給整倒的!”

眾人聽他講起典故,都很感興趣道:“有這么兇險嗎?”

“當然有了!”唐汝楫深有感觸道:“當年我可是親歷過蘇州糧食危機的,你們是不在場啊,不知道那些商人們,為了打壓官府開市,一調動就是上千萬兩銀子!當時國庫一年才入五百萬兩!他們就能調動一千萬兩,全砸到蘇州來,然后調動臨近州府,一粒糧食不準進入蘇州城,要是讓他們得逞了,蘇州就永遠是那些巨商的了,我們官府則要萬劫不復,讓人家徹底打倒了。”

眾人不禁倒吸冷氣道:“那后來呢?”雖然知道蘇州城還在官府手里,但大伙仍對當時的秘辛無比好奇。

唐汝楫便將沈默當時的應對,知道多少說出多少,無需演繹,便足夠精彩刺激,讓聽者目眩神迷。方才那些還嘲笑沈默的,全都臉紅起來,心說我們太小看那沈拙言了,能完成這種反擊的,得多大的魄力、多大的智慧,多大的面子才行啊?

在贊嘆之余,袁煒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既然此地如此兇險,他唐汝楫能勝任嗎?

但景王爺想不了那么多,只聽他大咧咧道:“既然那沈默這么厲害,那就再給他次機會,唐師傅,明兒你辛苦一趟,讓他來拜會孤王,賠個不是吧。”眾人便大贊‘王爺仁慈’、‘寬宏大量’……一時間馬屁橫飛,烏煙瘴氣。

深夜,宴會散了,在袁煒的注視下,唐汝楫好歹沒喝醉,或者說是半醉半醒。離開王府,袁煒便把他拉到自己馬車上,劈頭就問道:“你有沒有沈默的本事?”

“部堂小瞧我……”唐汝楫撇撇嘴道:“那件事我都辦得滴水不漏,您還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還提那件事!”袁煒疾言厲色道:“你想死啊!”唬得唐汝楫徹底醒了酒,:捂住嘴巴道:“不提了、不提了。”

“上次你也沒干出啥名堂來,這次別跟我玩虛的,沒有金剛鉆,攬不了瓷器活!”袁煒冷冷道:“要知道,你今天說了大話,明天就得走鄢懋卿的老路!”

這一句話,把唐汝楫要吹的牛憋回了肚子,“這個嘛……”他尋思一會兒道:“在這方面,稍微不如他吧。”

“只是稍微?”袁煒審視著他道:“說實話!我才好幫你想辦法,沒有金剛鉆,咱們借一個來也行啊。”

唐汝楫這下終于說實話道:“我遠遠不如他,那家伙深不可測,手段讓人不寒而栗,關系網密密麻麻,才能罩得住那場面……跟您說真的,此去蘇州,我心里是一點底兒都沒有……”

“我就知道……”袁煒嘆口氣道,他其實跟唐汝楫是一類人,眼高手低,能說不會做,號稱‘清流’是也。正因為還有些自知之明,所以他也不相信唐汝楫有那個本事。

“部堂快給我出出主意吧。”唐汝楫這下慌了,求告道:“我保準聽您的。”

“王爺不都說了嗎?”袁煒道:“明天正好休沐,你去沈默家找他,利用你倆的關系,好好跟他談談,只要他肯幫你,一切都不是難題。”說著‘嗯’一聲道:“想來他能在朝堂上推薦你,就是有這方面的想法,所以還是有可能的……”頓一頓,又囑咐道:“不要趾高氣揚的,要拿出劉玄德三顧草廬的心態,完全別把事情辦砸了。”

“您就放心吧。”唐汝楫點頭道。

“可以做些許諾,”袁煒又緩緩道:“禮部侍郎位子,我會盡力幫他爭取的。”

唐汝楫眼中閃過一絲異樣道:“這么好啊……”

袁煒知道他心里想沈默,笑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自己人吃虧的,只要你在蘇州干得好,將來東南總督就是你的。”鬧了半天,他跟景王、唐汝楫都是一個德行,區別只是智力高低罷了,果然物以類聚啊……唐汝楫卻不覺著這許諾過于狂妄,還很認真的點頭道:“我知道了。”

翌曰,棋盤胡同沈家,院子里的柿子樹上,掛滿了橘紅色的小燈籠,那是霜降后成熟的柿子,若是阿吉和十分在,定然早就整天吵著‘阿爹阿爹打柿子’了。

但現在,沒了兒子們的期盼,沈默根本提不起興趣來,直到柿子在樹上熟透了,要是再不摘,就要熟爛一地時,他才叫三尺給他扶著梯子,上去摘下來,準備做成柿餅,捎給南方的兒子。

“也不知臭小子們稀不稀罕?”沈默輕輕摘下一個柿子,目光順著天上的飛雁,往南方看去……自從把兒子送回老家,他就養成了這個向南張望的習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三尺一邊給沈默扶著梯子,一邊道:“大人,過完霜降,可就要立冬了。”

“廢話。”三尺的話,讓沈默回過神來,他背靠著一根較粗的樹枝,道:“我說你媳婦也該生了吧?”

三尺撓頭笑道:“哪能那么快,怎么也得到下雪吧。”說著祈禱老天道:“希望這回是個小子……”他們這些老兄弟,從嘉靖三十三年跟著沈默,到現在已經整整七年了,也都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從毛頭小伙子,變成了丈夫、父親……三尺娶了京城一個世襲指揮使的小女兒,這對于他這個普通軍戶出身的家伙,實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沈默就給他艸辦成了……話說老兄弟們的婚事,有一半是沈默給張羅的,這倒不是他們沒爹沒娘,而是大家普遍出身微寒,現在雖說有了錢,但想找個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是那么容易。

有困難,找大人,這早已是盡人皆知的秘密,沈默也愿意為這些忠心不二、不離不棄的老兄弟艸持,所以對他們的婚姻狀況,乃至子女問題,都是一清二楚。

說回三尺這個笨蛋,已經連生了三個閨女,就是沒有一個帶把的,急得他都想納妾了……也不知是急兒子還是急色……但她媳婦可是高干家的女兒,那是絕不答應的。

三尺拿她沒辦法,便跑去找沈默,可沈默也沒招啊……進了門都是一家人,他總不能幫著三尺去欺負他媳婦吧?只好將自己連生三個兒子的心得傳授給三尺,讓他回去照著做,并信誓旦旦的保證,下一胎一定是兒子。

三尺被他忽悠住了,顛顛回去造人,終于又一次下注成功,眼看著就要開盅見大小了。所以這幾天,三尺很是煎熬啊,不停地問什么道:“要是還是閨女怎么辦?”

沈默聽得耳朵都出繭了,沒好氣道:“你不要就送給我,閨女多好啊?閨女是爹娘的小棉襖,我還盼著有個閨女呢。”

“小棉襖是好,可我已經有三件了。”三尺可憐巴巴道:“這次想換個大皮襖……”

兩人正在閑扯,外面的衛士進來稟報道:“唐汝楫唐大人來了,在外面要見大人?”

“呵呵,”沈默將手中的柿子丟給三尺,拍拍手笑道:“來的可真夠快呀!”便扶著三尺的膀子,從梯子上下來,便往自己的書房走去。

“人在外院呢,”三尺抱著柿子跟在后面道:“您走反方向了。”

“沒走反。”沈默笑笑道:“唐大人炙手可熱,估計現在正燒著呢,先晾他一會兒吧。”

“啊……”三尺張大嘴巴道:“您不是要拉他入伙嗎?”怎能如此怠慢?

沈默看他一眼道:“老生不出兒子的人,就是笨。”說完,便施施然進了書房,果然好久沒出來。

這可急壞了興沖沖而來的唐汝楫……沈默的預測也有失靈的時候,人家唐狀元昨晚已經被人教訓了,所以今天的態度特謙卑,甚至還備了禮物,準備好好謝謝沈默。

誰知,誰知道,誰能知道?人家竟然不見他……看看客廳里的西洋鐘,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就是大姑娘上轎,也該抬出來了!

唐汝楫終于失去耐心,問邊上伺候的侍者道:“你們家大人怎么還沒出來?”

侍者恭聲道:“大人說了,讓您在這稍等片刻。”

“我等不及了!”唐汝楫猛然站起來道:“他不出來,我進去!”說著便往后院闖去。雖然侍衛們喊著‘不能進去!’卻沒人真出來攔他,讓他很快走到了后院,大聲道:“拙言兄,你在干嘛呢?”說著便直奔書房。

“拙……”他剛要推門,書房的門開了,一系布衣的沈默,出現在他面前,臉上帶著有些冷淡的笑容道:“原來是恩濟兄,別來無恙啊。”

唐汝楫錯愕道:“那個…那個……”然后才想起來,應該是自己發問加發火才對,便板著臉道:“拙言兄,您這次的玩笑不太好玩啊。”

“玩笑?”沈默依舊淡淡道:“我沒工夫跟你開玩笑。”

唐汝楫徹底亂套了……來前他已經設想了各種可能,并琢磨了各種應對,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

他也是有脾氣的,心說我現在好歹也是個封疆了,你丫怎么能這么對我呢?便哼一聲道:“拙言兄,是不是誰惹你生氣了?”

“是的。”沈默點頭道。

“誰惹你生氣,你找他去呀!”唐汝楫提高嗓門道:“給我擺什么臉色看?”

“我不能找別人。”沈默微微搖頭道:“因為就是你惹到我了!”

“荒謬!”唐汝楫終于忍不住發作道:“你不要以為推薦我了,我就欠你的,錯!是群臣投票,大家一起推薦的我,你不過是個引子而已,憑什么朝我使厲害?莫名其妙!!”他是越說越生氣,竟然拂袖道:“你這個樣子我沒法跟你說話,還是等你正常了再說吧,”說著草草拱手道:“告辭了!”便轉身往外走,心中大罵道:‘他奶奶的,簡直是撞了鬼了!’

沈默也不攔他,直到他走到門口時,才仿佛自言自語的說著什么,唐汝輯本不想聽,可秋風把聲音送過來,還是讓他聽清了幾句,便立刻臉色大變,險些如落葉般癱倒在地……“二百兩銀子一份賣出去,”唐汝輯走到門口時,只聽沈默慢悠悠道:“卻跟景王說,是一百兩賣出去的,結果這一次,就掙了八千兩……”

“哎呦,我的祖宗。”唐汝楫滿頭大汗,轉身跑回去,拉著沈默就進了書房,把門一關,滿臉驚恐道:“你怎么知道的?”

“呵呵……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沈默抽出手,走到大案后坐下,淡淡一笑道:“我險些就被害死在那一場,從貢院里出來,我就發誓,一定要找到陷害我的人……”鄙夷的看唐汝楫一眼,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一直以來最信任的朋友唐汝楫,竟然就是那個要害死我的人。”說完重重一拍桌案,厲聲道:“你還算是個人嗎!”

這一聲如晴天霹靂,直接將唐汝楫撂倒在地,他撲通一聲給沈默跪下,長嘆一聲道:“拙言兄,我對不起你!”便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又道:“我對不起你!”又正手一個耳光,然后說一聲對不起,就是一個耳光,不一會兒,就把自己給打成了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