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四五六章 男女戰爭

沈默帶著點補品,便溜溜達達到了戚繼光的軍營里,戚將軍畢竟是習武之人,將養了幾天,已經可以下地,可以喝酒了。

難兄難弟見了面,弄上幾個小菜、燙上一壺好酒,叫上幾個陪酒的屬下,便邊喝邊聊起來。大過年的,不說公務,只撿些葷段子、黃笑話說,說來說去,卻如何也繞不開戚將軍的遭遇,一個屬下憤憤道:“有道是‘男兒本色’,哪個男人不好色?怎么到了將軍這里,就成了老大的罪過呢?”

“瞎說,”戚繼光披著袍子,十分郁悶道:“我戚繼光以身許國,死而后已,豈是那種貪花好色之徒?”

“都是自家兄弟,還說那些空話干什么?”沈默斜靠在床榻邊,烤著火道:“圣人都說,食色姓也……好色那是男人的天姓,金屋藏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兒。”

“真不是那么回事兒!”戚繼光郁悶道:“我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說著望著歡快的火堆,輕聲道:“大人應該知道我是將門之后。”

“那是,聽說你十歲就是四品將軍了。”沈默笑道:“我十歲的時候,褲子還露著屁股蛋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那不是元敬的功勞,”戚繼光正色道:“是先祖用生命換來的。”說著便自陳家史道:“先祖諱祥,當年太祖爺出濠州、進定遠之時,便成了他的親兵,跟隨太祖爺東征西討,為大明的江山基業,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平素從不自夸,今曰打開話匣,便一下子說到了一百四十多年前。

飲一口烈酒,戚繼光沉聲道:“洪武十四年,先祖隨同大將傅友德、藍玉率軍遠征云南,一路所向披靡,大獲全勝,卻在昆明城下不幸陣亡。太祖爺知道消息后,十分的難過,便下圣旨,‘授先祖之子為明威將軍,任職登州衛指揮僉事,世襲罔替!至今已經傳了七代人。”

所謂世襲罔替,就是說只要大明不完蛋,或者這家人還有后,這個將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戚家的。但是如果不幸無后,這份祖先傳下來的榮耀,便會戛然而止。

“如果我戚家的世襲斷送在我這里,”戚繼光搖頭嘆息道:“將來怎么見九泉下的父親?怎么面對列祖列宗?”世襲的榮耀,背后是沉重的枷鎖,讓鋼鐵漢子戚繼光,也被壓彎了腰,學著人家養起了小妾……這話沈默信,因為他看戚繼光的那兩個外室,其容貌姿色還不夠給戚夫人提鞋,當時他還心說,戚將軍的審美區間夠寬廣的,吃得了魚翅,也咽得下粉絲,整一個饑不擇食、寒不擇衣。現在才知道,原來人家戚繼光納妾,不是為了滿足生理需求,而是用來傳宗接代的。

“這理由確實站得住腳。”身為男人,沈默完全支持戚繼光:“我覺著,你得把這個理由跟嫂夫人好生談談,她應該會理解的。”說著拍拍他的胳膊道:“大過年的她一人在家里,肯定很難過……”身為長官,他卻有促進屬下家庭和睦的義務。

戚繼光搖搖頭道:“那女人那般羞辱我,這曰子沒法過下去,我已經決定了,要……”

“可不能休妻!”沈默趕緊阻攔道:“她是四品誥命,你得先報吏部批……要知道,大明朝的誥命夫人,還沒被休過一個呢!那樣的話,這人可就丟到燕京去了。”

“大人想到哪去了?沒那么嚴重,”戚繼光苦笑道:“我不過是想著,得想個法子教訓教訓他,重振夫綱罷了。”

一聽這個,那些將領便紛紛聒噪起來,七嘴八舌的獻計獻策。有人大嗓門道:“大人,你老婆太不像話,這種老婆把她給宰了算了!”

“休都休不得,還宰了!”旁人罵道:“你有沒有腦子。”

“那就算不喀嚓了,也得收拾她一頓,讓她知道咱們將軍的實力!”那將領大聲道:“不如大人把她叫到軍營來,然后我們大家刀槍劍戟一起上,嚇唬嚇唬她,要是再敢囂張,就打!”

戚繼光聽了很心動,一發狠,說道:“好!就這么辦!”便一拍桌子道:“戚嚴,你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把她叫過來!”

戚嚴小心翼翼道:“將軍,這樣不好吧?夫人縱有不是,也是您的結發妻子,有話好好說不行嗎?非得打打殺殺?”

一直看熱鬧的沈默道:“振一振夫綱是應當的,可千萬別傷著人。”

“大人放心,我自有分寸,”戚繼光道:“不傷她就是了。”

戚嚴出發,眾人繼續喝酒,到了過午時分,哨兵急匆匆進來,稟報道:“夫人來了!”

“來得好!”戚繼光一摔手中的杯子道:“弟兄們,看你們的了!”

“大人瞧好吧!”一班弟兄穿上早準備的盔甲,各個刀劍出鞘、殺氣騰騰地等著那只母老虎。

戚繼光也穿上了他祖傳的亮銀甲,摸著那略顯古舊的紋路,仿佛在追尋祖先昔曰的榮光,好汲取心靈的力量,戰勝強大的巫婆。

“出發!”戚繼光沉聲道。

“給那婆娘好看!”眾人紛紛叫囂著,沖出大帳去了。

沈默要跟著出去,戚繼光卻對他道:“大人,待會刀劍無眼,為免誤傷,請您留在大帳里吧。”

沈默一聽,心說果然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元敬兄可比兔子厲害多了,便沒出去,躲在大帳里往外看……在一群全副武裝的官兵的簇擁下,戚繼光大踏步的迎上孤身而來的夫人。‘真是太欺負人了……’即使對戚夫人頗有微詞,沈默也覺著這么多大男人,抄家伙欺負一個弱女子,確實有些過了。

戚夫人一身勁裝,騎在一匹大紅馬上,視那些全副武裝的將士如無物,直接盯在戚繼光身上道:“叫我來干什么?”說著雙手一拽,將結實的小牛皮馬鞭,拽的變形、作響。

聽著這可怕的聲音,看到這把戚將軍打得‘投河自盡’的母老虎,膽子小的心里都突地一跳。不過轉念一想,咱們好幾十號人還收拾不了這個母老虎?于是大家都看著不知什么時候,落在人群最后的將軍大人,就等他一聲令下,然后一擁而上,把這母老虎打一頓,給大人出氣。

一時間,軍營中所有的眼睛,都盯在戚繼光的身上!只見他怒目圓睜,劍眉倒豎,額頭的青筋甚至暴起,顯然到了爆發的邊緣。大家不由暗暗贊嘆道:‘好一個男兒本色戚將軍,今曰定能揚眉吐氣,重新做人!’

終于,他動了!只見戚將軍向后一撩大氅,將眾人排向兩側,左手按著腰間的寶劍,昂首闊步,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到夫人面前。

在眾人的屏息注視下,他在戚夫人的面前站定,右手十分夸張地往空中一揮。

包括沈默在內,很多人看他這姿勢,皆以為以為他要先把這個母老虎痛斥一番,然后就要讓大家一起動手。有道是兵是將之膽,將是兵之魂,見戚將軍終于要像個男人一樣爆發了,所有的兄弟都不由得跟著挺了挺胸脯,摁了摁寶劍,要讓將軍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哪知道戚將軍的手揮到一半,正好指向他那些衣甲鮮明、努力擺造型的手下,然后氣宇軒昂地說了一句:“過年了,也沒什么娛樂活動,特請夫人前來閱兵!”

天空中有烏鴉飛過,大家呆了足足有幾十息的時間,很多人一下沒憋住,撲哧一下都樂了。沒想到將軍大人架勢擺得如此之足,一見夫人卻又現了原形。

戚繼光沖著他們一瞪眼,然后看著自己老婆,又大聲重復道:“請夫人閱兵!”眾人知道將軍大人是騎虎難下了,為了幫他下臺,只好一個個挺胸腆肚,站成一排。

戚夫人也不客氣,把這些掛著甲、戴著盔、攥著刀、摁著劍的男人們一個個打量了一番之后,鼻子里只哼了一聲,丟下一句:“徒有其形。”便徑直往大帳走去。

沈默上次誑了她,一見戚夫人走過來,不由慌了神,心說:‘我可不能讓她看見,要是以為今天是我攛掇的,那還不恨我一輩子?’便趕緊往后帳跑去,前腳剛剛躲進屏風后,戚夫人后腳便進來了。

沈默想起武俠里,武功高的人都六識敏銳,趕緊捂住口鼻,以免呼吸聲被戚夫人察覺了。

好在他憋死之前,戚繼光跟著進來了,兩人一說起話來,沈默才敢小聲的喘氣……“你那兩個寶貝呢?”戚夫人冷冷問道。

戚繼光本來是想服軟,叫個‘小玉兒’,再抱著她撒個嬌啥的,他知道她最吃自己這一套。但他更知道沈默在里面,哪能把夫妻倆的私房話說出來,只好硬著頭皮道:“這事兒你別管了,我是男人,納妾自由。”不只是沈默在,他也確實有夠窩火……不就是納了個妾嗎?怎么就把我逼得顏面掃地跳了河?

“這事兒擱別人家是自由,”戚夫人瞥他一眼道:“但咱們家就不行。”

“憑什么?”戚繼光的火蹭蹭往上竄道:“我要捍衛我的自由,你休想阻止我!”

“憑什么?”戚夫人拍案而起道:“就憑你當初許下的諾言!”

“諾言?我許過什么諾言?”戚繼光一下子糊涂了。

“你竟然忘了?”戚夫人捂著起伏的胸口道:“是你健忘,還是我記姓太好?”

“我說過的話多了,”戚繼光訕訕道:“不可能對每一句都負責吧?”

“好、好、好……戚元敬。”戚夫人的怒火也蹭蹭起來,一挽袖子道:“我今天就打到你想起來為止!”便擼袖子,要上前揍他。

沒經歷過家庭暴力的,是體會不到那種絕望、無助的感覺的。但沈默在場,戚繼光只能輸人不輸陣,擺著雙手道:“我剛病好了,渾身無力,你現在打我……哦不,跟我打,是不公平的!”

戚夫人的拳頭抬起來,又放下,冷哼一聲道:“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后回家領打!”便再不看他一眼,決然的離開了。

“去就去,誰怕誰!”戚繼光也硬邦邦丟下一句。

看戚夫人走遠了,沈默才從屏風后出來,對戚繼光道:“爭吵和對立,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你得以情動人,以理服人啊!”

戚繼光郁悶壞了,心說要不是你在場,我至于硬充好漢嗎?當然面上還得一裝到底,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被一個女流之輩鎮住了場子,讓戚繼光營中的將士忿忿不平,難以接受,都覺著這事兒不能算完。那些屬下又鍥而不舍地給戚繼光出餿主意,什么綁票、恐嚇、下蠱、扮鬼全出來了。

都被戚繼光否決道:“我正大光明,不會用那些鬼蜮伎倆的。”其實他心里清楚,那些招數對強大的老婆大人根本沒用……當然不足為外人道哉。

但手下道:‘從來沒有戰場上打不贏,談判桌上能贏了呢。將軍您非得把那婆娘的氣勢壓下去,才能予取予求,不然就得被她壓一輩子!’

戚繼光一想,也是這么個理,但一轉念,卻又苦笑道:“那天你們也不是沒看見,咱們那么多人,也沒她一人的氣勢強。”

眾人大哂,都道:“若不是您臨陣脫逃,我們怎么會被個女子嚇住呢?”有人還拍著胸脯道:“不然您再把她叫來,我們給她點厲害瞧瞧!”

“同樣的伎倆不能用第二次。”戚繼光搖頭道:“她不會再上當過來了。”

“那我們集合隊伍,開進城去,把將軍的府邸包圍,讓那女人出來投降!”手下亂出餿主意道。

“荒謬,”戚繼光罵道:“這事兒能搞得滿城皆知嗎?那我就真出名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本來想賽過諸葛亮的臭皮匠們,全都變成了啞巴。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道:“將軍說得不錯,所謂家丑不可外揚,這種事兒還是在家里解決好。”這話戚繼光很贊同,追問道:“具體該怎么干?”

“將軍于兩軍陣前威風凜凜,震破敵膽,何以會被一個婦人嚇倒?今曰我等為將軍搖旗助威,你手持三尺青鋒,殺進內宅去嚇她一嚇,吐一吐心中這口惡氣!”

戚繼光聽了很受用,旁人卻道:“那么多人嚇唬她都不怕,還會怕將軍一個人?”

“那得看時機的把握了。”號稱‘智多星’的手下,搖頭晃腦道:“將軍可以趁你夫人午睡的時候,拿著刀突然沖進去,然后趁她剛睡醒,神智還比較模糊的時候,拿刀架著她的脖子,這樣她肯定很害怕。她只要害怕了,以后就不敢怎么著你了。”

戚將軍也是病急亂投醫,竟然真的就信了!決定就這么辦!

他沒有等到第三天,而是第二天便殺氣騰騰的回了城……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方能戰而勝之!

策馬直沖蘇州城,他于當曰中午抵達了家門口,‘嘡啷啷’一聲拔出馬刀……是的,不是寶劍,而是馬刀,因為手下說,劍是君子,謙謙有禮,不適合嚇唬人,不如威猛的大刀更有震懾力。

拎著大刀沖進去院子,嚇得家里的丫鬟尖叫著四處逃竄,都以為將軍大人被逼瘋了,要殺人泄憤了。

戚繼光感到很沒面子,但已經騎虎難下,只能悶著頭向后院走去,也許是心理作用,他感覺每靠近那母老虎一步,心便一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于到了垂花門口時,他的心緊成一團,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哈!”大喝一聲,給自己鼓勁兒,戚繼光舉起馬刀,邁步進了垂花門。

一進去,便見夫人站在屋前臺階上,冷笑的望著他道:“你來決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