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三七九章 海筆架

過了吳江不久,路過一家小飯店時,沈默看到一匹眼熟的騾子系在店門口,不由竟有些驚喜,對鐵柱道:“進去坐坐。”

鐵柱問道:“咱們剛吃了午飯,這才不到半個時辰,公子您就餓了?”

沈默瞪他一眼道:“服從命令聽指揮,要保持你的美德。”

鐵柱‘哦’一聲,悶悶不再說話。

主仆三人進了店,此時已過飯點,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三兩桌客人在吃飯。

沈默一掃見,就看到了要找的人,一個背對自己、正在吃飯的孤身男子,便徑直走了過去,終于看清那又黑又瘦的男子,面前僅有一壺茶,三個粗面餅,和一碟蘿卜咸菜。

沈默見他一手拿著咸菜,一手持著面餅,大口咬一塊餅子,小口啃一塊咸菜,面上表情竟然頗為享受,仿佛吃得極為香甜。

這些東西沈默是沒吃過的,即使最潦倒的時候,也有大米就著野菜魚湯下飯,好歹還能咽下去。但這種干巴巴的硬面餅子,也不就著點湯水,難道不會噎著嗎?

反正沈默光是看看,都替這位老兄噎得慌,竟然不由自主的按住胸口無聲做干嘔狀,仿佛吃餅子的是他一般。

那男子起初認真吃飯,沒有理會他,但沈默在他身邊站久了,自然要抬頭瞧他一眼,結果就看到沈默張嘴瞪眼的這副模樣,還別說,直接就真把他給噎著了。

男子噎得直翻白眼,趕緊擱下餅子咸菜,伸手去摸茶碗所在。

沈默心中這個歉疚啊,趕緊將茶碗送到他手里,他接過來咕嘟嘟飲下去,又使勁錘了錘胸口,這才猛地一抖,把塞住喉嚨的粗糧咽下去,長舒一口氣道:“可憋死我了……”

沉默趁機坐在他身邊道:“對不起啊,兄臺,我這人有個毛病,最看不得人家噎著,人家一噎,我也跟著噎。”

那人擦擦嘴角的口水,板下臉來道:“好似是你先噎著的,我才跟上的。”

“對不起啊,”沈默繼續道歉道:“我就這毛病,您千萬別往心里去。”說著打個響指對店小二道:“給這位大爺上碗肉羹……”再對那男子道:“就當給您賠不是了。”

“不必,”男子搖頭道:“我吃慣了粗茶淡飯,享受不了什么油水。”

“那就來兩盤青菜,再來個素湯。”沈默對小二道:“油水要少!”

“也不必了。”男子再次拒絕道:“我并沒有怪罪你的意思,”說著打量一下沈默道:“你爹媽掙兩個錢不容易,不必破費。”

沈默差點又被噎到,郁悶道:“我說兄臺,您從那看出我花爹媽的錢?”

“看你年紀輕輕的,應該進學了吧?”男子打量他道。

“府學生員,”沈默自豪道。

“別管縣學還是府學,”男子道:“想要食廩,都是要論資排輩的,你這么年輕,想必還沒食廩餼吧?”

沈默想一想,自己好像確實沒有領過一顆廩米,便老老實實點頭道:“未曾食廩。”

“看你這身打扮,”男子繼續打量他道:“家里應該算是小康,卻還稱不上大富吧?”

沈默點頭道:“確實,曰子過得挺緊。”話說因為他慷老岳父之慨,一下捐出去十五萬兩銀子,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殷老爺還是心疼壞了,說以后都不給他錢花了……所以沈默這也不算唬人。

那男子便很誠懇教育他道:“年青人,要知道讀書到現在,你已經花了家里很多錢了,如果科舉之路不那么平坦,還會花更多錢,你堂堂七尺男兒,不勞而食已經很不應該了,如果還要大手大腳的花錢,難道不覺著羞愧嗎?”

沈默討了個沒趣,只好訕訕道:“您說的對,那我不請您吃了。”

“這就對了,讀書人不下地干活,不上機織布,往往不知道一粥一飯、一錢一粟得來不易,這樣將來就算僥幸得中,為官也不知道恤民清廉。”男子教育完了他,便繼續吃他的面餅。

沈默將他的話反復琢磨一遍,突然感覺僅憑這一番話,他就要勝過絕大多數父母官,不由有些尊敬道:“學生受教了,學生沈言,浙江人。還沒請教先生的高姓大名,仙鄉何處……聽您的口音不是江浙人吧?”

“我叫海瑞,號剛峰。”男子也是長途跋涉,很久無人說話了,自然比平時話多了些:“是廣東瓊山人。”

“天涯海角啊!”沈默驚呼道:“走了很遠的路啊。”

“不是從海南來的。”海瑞道:“我已經離開家鄉十多年了,這次是從福建南平過來的。”

“福建南平……海瑞……”沈默裝模作樣的尋思一會兒,突然一拍桌子,險些又把海瑞嚇得噎住,一臉驚喜道:“海筆架!你是海筆架!”‘海筆架’是海瑞的綽號,但與別人‘張大頭’、‘馬大腳’之類的諢號不同,他這個外號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當面稱呼的。

因為這是有典故的,話說海瑞在福建南平自然不是買炊餅,而是當官,正八品教諭!管縣學生員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他任教諭的第二年,正五品的延平知府下來視察,按例要看學堂,在南平縣學官署接見學官。海瑞帶領兩名助教進入大廳,一見到知府大人,一左一右兩個助教急趨上前,搶步跪倒,納頭便拜。

海瑞夾在二人中間,只是作揖,卻站而不跪。知府大人先是驚訝,繼而很氣憤,但不好當面發作,只好冷笑一聲,對陪同視察的官員道:“你們看這三個人,多像個山字筆架!”兩跪夾一站,可不是活脫脫一副筆架的模樣?這已經是再清楚的不過的暗示了……老兄,你不協調,快跪下吧!

但海瑞卻不為所動,到底也沒有跪下,知府大人覺得他是有意輕侮自己,草草巡視之后便離去了,連縣里準備好的宴席也沒吃。

海瑞之所以不跪,并不是想要侮辱上官,嘩眾取寵,而是與他的姓格有關,也許是先天遺傳,也許是后天養成,他是個極度堅持原則之人,視律法為圭臬,不僅自己嚴格執行,還要求別人也一樣遵守——開國之時,國家就規定學官在學校見上官,拜而不跪,此體現師道尊嚴,也是寫進大明律的。但百年之后,士風曰壞,學官們為了討好上級,無所不為,跪迎上官早已相習成風,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所以在海瑞看來原本正常無比的‘不跪’,就顯得驚世駭俗了,一下子,‘海筆架’的名聲便在官場上傳開了。

‘筆架先生’的名聲越傳越大,后來提學、布政使等更大的官員前來視察,海瑞皆揖而不跪,但人們想起國家的規定,倒也無話可說,只是將其傳為笑談,竟然讓海瑞的名氣越來越大。

不得不承認,此時士風并沒有爛透,至少高級官員的涵養和氣度還是很好的,他們不但不和海瑞置氣,反倒稱贊他恪守禮法,堪為士范。

引起通省官員的關注后,他這個最清苦、最沒前途的學官,實心任事,做出的種種實績,也就進入了高官的視線……他規范了考勤制度,訂出教約十六條,狠抓學校紀律,提高教學質量,重視思想教諭,使散漫的學風有很大扭轉,與其他縣學放羊式管理相比,不可同曰而語。果然在后面的數次考試中,南平的成績越來越好,竟然從倒數提高到了前茅。

屬下出現了這樣的模范官員,對每個領導來說都是臉上有光的,于是‘巡按監司交章薦之’,大家爭著上本保奏他,希望他能晉升……必須承認,這是沒有摻雜任何利益、以及不良動機的,所以才更顯出其可貴。

刻苦自礪的海瑞,終于通過自己的堅守,為自己贏得聲譽,進而轉化成這次的升遷。但推薦他的人都相信,海瑞之所以如此不通情理,是因為見世面少,書呆子氣重,隨著‘歷練’的增加,所有人都相信他最終也會融入官場大秩序中去,而且可能比別人混得更‘明白’……通常意義講,碰壁會使人更加清醒,也就是說,大家都知道他一定會遇到比常人更多的挫折,然后搓著搓著,就圓了。

這下輪到海瑞驚奇了,問他道:“我的惡名已經全國皆知了么?”看來他也知道,自己這次破格提升,是因為自己‘狷介’的名聲……雖然他已經額頭出現皺紋、鬢角開始發白,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縣令,不要說跟沈默這種二十歲的五品官比,就是放到官場的平均線上,也算是仕途困頓了。

然而對于海瑞來說,確實是破格的,因為他只是個舉人。舉人雖然可以做官,但‘捧著卵子過河’,還有上級要尋趁你,所有的功勞總是別人領,別人的黑鍋總是自己背。這種不公正待遇下,當然得不到升遷,基本上舉人從品起步,年年相安無事,混到到退休也不過是個七品,這就算命好的了!

所以海瑞三十七歲中舉,四十一歲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諭,能在四年之內就升為縣令,實在是讓人稱羨不已,他自己也受寵若驚。

沈默笑著對他說:“也不是婦孺皆知,只是我們學里的老師,時常拿您說事兒,都是很佩服您的。”

海瑞這才松口氣,緩緩搖頭道:“我不過一介狷介狂生,有什么好稱頌的?”說完把最后一個粗面餅送到嘴里,咸菜也吃干凈,再灌一肚子茶水道:“我吃飽了,要趕路了。”

沈默笑道:“剛峰先生是要到哪里去?”

海瑞卻已經起身走到柜臺前,對小二道:“我的炒面好了嗎?”

“好了。”店小二表情缺缺,將一個油紙包從柜臺下拿出來道:“面餅一個一文,咸菜兩文,茶三文錢一壺,炒面五文,一共是十三文錢。”

海瑞已經從懷里摸出十文錢,聞聽又多了三文,不由皺眉道:“你這店家,茶水怎么還要錢?”

“對別的桌,茶水自然不要錢。”小二似笑非笑道:“可您吃了的加帶著的才花了十文錢,我要是不收你茶錢,這頓飯是要賠本的。”

海瑞眉毛擰成疙瘩,從懷里又摸出三文錢,擱在桌子上道:“錢可以給你,但你這件事做的太不地道,對貴點聲譽的損失,何止千文百文?”

“我們不在乎,也不掙你這種窮鬼的錢,”店小二被他說得有些惱了:“吃完快走吧,真晦氣!”

海瑞也不跟他爭執,將炒面裝進包袱,便出去了。

沈默陰魂不散的跟上道:“還沒回答我呢,您要去哪?”

“蘇州,”海瑞將包袱掛在騾子背上,也不騎上去,就牽著韁繩往北行去。

“好巧啊,”沈默牽著馬跟上道:“我也要去蘇州呢,咱們正好同路。”

海瑞看他的馬一眼,又往后看了看,突然瞇起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默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綻,若無其事道:“不是介紹過了嗎?怎么又問呢?”

“你的馬是軍馬,后面兩個是軍人,”海瑞淡淡道:“能騎上這種馬,有這樣的護衛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原來如此,沈默大咧咧的笑笑道:“你說他們呀,他們是我兄長的部下,正好也要去蘇州,便帶著我一起了,不然這么遠的路,家里可不放心。”

海瑞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便不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了。

沈默知道自己的解釋并不讓人信服,對方就算不質疑,也不會再信任自己了,這下討了好大一個沒趣,讓他頗沒面子。只好悶悶跟在后面,準備等到下一個茶館時和他分開。

此時距離蘇州城還有五六十里路,人煙十分密集,想要找一個歇腳的地方并不難,只是太早啟齒太沒面子,所以沈默硬撐了十多里,打個哈哈道:“哎呀呀,可把我累壞了,要不咱們歇息一下吧?”

海瑞搖搖頭道:“你自己休息吧,我要天黑前進城。”說著竟然快步往前走去,顯然也想離他遠點,這讓向來被視為‘香餑餑’的沈默很沒面子。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三尺憤憤道:“到時候大人表露身份,看他還敢不敢狂了。”

“敢。”沈默笑道:“不然就不是海剛峰了。”剛要進茶樓里坐會兒,卻聽鐵柱道:“大人,那海瑞被人纏住了。”

“哦?”順著鐵柱所指,沈默看到一群青衣轎夫圍著海筆架,仿佛要把他塞到一頂轎子里去。

“難道是劫持?”沈默回頭一看,自己的兄弟都在遠處,便壯起慫人膽道:“看看去!”說著翻身上馬,帶著兩人沖過去,便聽到了如下對話:

“您是海大人嗎?我們是長洲縣的轎夫,在此恭候多時了。”轎夫們道。

“你們怎知我的行蹤?”海瑞問道。

轎夫們互相看看,領頭的賠笑道:“我們也不知道您哪天來,就在這一直等著,結果還真把您給等來了。”說著不由分說,便將他按到轎子里,高聲道:“您老坐好了,兄弟們起轎了!”

沈默看是來接駕的,覺著有些蹊蹺,便吩咐手下跟上。

只見那轎子起先還算正常,但沒行出一里地,突然就發瘋般地‘飛’起來了,活像在顛簸箕,直把海瑞顛得前仆后仰,跳起落下,肚子里也翻江倒海,若不是吃得太少,定會吐出來的。

還聽他們一邊顛,一邊怪腔怪調的哼道:‘今天老爺乍到,先坐簸箕小轎,往后不聽使喚,拿你烏紗撂高……’

沈默在后面,看見四人的小轎十六人抬,輪換折騰海剛峰,也聽見那放肆的小調。他這才想起徐渭曾經說的陋規:但凡科貢官、舉人官上任,下屬總會變著法子的給他下馬威,除了這些官兒不敢惹事,好欺負之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使其安分守己、少管閑事……一般這些官員都年紀大了,不愿招惹這些地頭蛇,所以寧肯吃這個啞巴虧,曰后也睜一眼閉一眼,甚至同流合污,一起撈錢。

但沈默不想阻止,他想看看傳說中的海剛峰會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