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奴婢真的不知情!”
她驚慌莫名,撲通又跪下來。
比起起定北王的質問,梅氏對她的防備和隱瞞令她更驚懼。她把一切都犧牲在順從梅氏身上了,梅氏善妒,那她就不生孩子,梅氏要忠誠,那她就對她毫無保留,她所求的不多,既然此生求不到一個姨娘的名份,那她就求個忠仆的名份也成,她只愿梅氏一直這樣依賴她,信任她到老,同時能讓她默默地侍侯完他,最后能夠尊嚴地被葬入土就好。
可是,在她替梅氏遮擋著所有見不得光的惡行之時,梅氏居然繞開她做了這種事!她忽然覺得高估了自己在梅氏心中的地位,顯然過了這么多年,梅氏還是顧忌著她曾經與他肌膚相親,而與她并不那么親厚。
這是唯一的一點訴求,定北王一語將它推翻打碎了。
不僅是她了解他,看來,她在他心里,也早跟一個透明人沒什么兩樣。他只要一句話,就能將她打回原形。
她瑟瑟發抖的樣子落在定北王眼里,就像是只秋風里的大葉蝶,枯瘦,清冷,脆弱,他忽然不想再問下去了。事情他已經有了答案,不在乎有沒有她親口說出來。
自從與她疏遠,他就沒再正眼瞧過她。對他來說,其實跟府里那么多婢女沒什么區別。他如今依瞎記得她當年的樣子,眉目如何忘了,只記得清淡,豐滿,柔和,像完滿的秋月,與如今的大葉蝶,仿似是兩個人。但是那股眉眼里的溫柔,卻一直都還存在。
他這輩子只有過三個女人,從葉氏到梅氏再到她,情分越往后越薄了。他看著香英,像看著一本久置箱底的書。重新拿出來,有了兩分新意,卻更有著對逝去的這些歲月的感懷。
他們都老了。只有死去的人還年輕著。
定北王站起來,無言地出了門去。
門外皓月當空,清冷無言,梧桐樹葉子在刷刷響著,掩去了他的腳步聲。
定北王一整夜都沒回正房,翌日一早梅氏問香英:“王爺昨晚上歇哪兒了”
香英心一慌,把舊上的牛角梳碰翻了。梅氏看著她:“你怎么了”她把梳子撿起來,笑了笑。頜首道:“人老了。手腳越來越不利索了。”
梅氏上下看著她。勾唇道:“王爺昨兒個,該不是歇在你那兒吧”
香英默了默,抬眼道:“王爺昨兒個歇在書房,方才小廝來報的。”
梅氏悻悻地轉回身去。對鏡上起胭脂來。
香英側過身,平息了下心情,然后才轉回來,像往常般與她道:“王爺今兒交代了吳忠請兩個工匠來,說是要把書房后面院子的門給堵上。”
她碾轉了一夜,到底還是決定提醒提醒她。梅氏雖然枉費了她一番忠誠,可要是她倒霉了,她又靠誰去梅氏至少還有娘家,有兒女。她就是死了也會有收尸之人。梅氏泄秘之事若是敗露,她只怕也討不著好吧她要是死了,將來誰給她收尸埋骨
梅氏聽了這話,卻是禁不住地心頭猛跳,她倏地側轉身來。沉聲道:“什么門!”
香英道:“奴婢不知。”
梅氏手一緊,將一枝華勝攥進了肉里。
定北王這幾日接連晚歸,昨夜歇在書房,一早便又讓人去封她暗地里掏出的后門,這是知道門是她開的還是不知道如果知道,他為什么不來質問她如果不知道,以他的性格,他為什么不問究竟
她吃不準他這樣不聲不響地繞開她,直接讓人把門堵了是什么意思。這個世上她最怕的人就是他,因為她從來沒有看透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把心思向她敞開過——她開始有些緊張,祈允灝拿解藥進宮那夜秘密泄露以致幾乎遭受滅頂之災,這是當年與事的人心中最大的疑團,眼看著孝惠皇后與廢太子都死了,她害怕會有人查到她頭上來!
可是,該怎么確定定北王是不是因為這個秘密才出現了反常呢她幾乎都沒有機會跟他交流,而且,就算有機會,她能夠問得到嗎
還是得借助別的人的。
看到站在面前的香英,她眉間豁然開朗,站起來:“王爺這些日子只怕是忙公務,所以住在書房。身邊那些丫鬟們只怕侍侯不力,你過去侍侯幾日,順便打聽打聽,為什么想起要封那門來”說完又看了她一眼道:“夜里還是回上房來。”
香英臉色一白,身子晃了晃。
梅氏當她是什么要她去探消息的時候,就想起要她去侍侯他了么還交代夜里要回上房,她都快四十的人了,梅氏竟然還這般防著她!
香英心底充滿了一腔的寒意,無言地頜了頜首,退了下去。
朝慶堂楔廳里,琉璃捧著字帖,帶著滿腔疑問與站在面前的吳忠道:“請工匠封門”
“是,就是王爺書院后頭的楔園,那里原是沒開門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王爺昨兒在院子的鏤花墻上,居然又發現了一道門。”
琉璃捧著字帖,心思卻早飄到定北王的書房去了。
那院子她進過許多回,定北王每次找她談事兒都在那里,透過窗戶,是能見到院子后一個種著木槿和紫藤花的小院子,那里常年花開,景致怡然,卻因為小,而只有僅有的一個出入口,就是正門穿堂通過去的一個門。吳忠說的很顯然是除這門以外的門,誰會在定北王的地盤私下開門開這個門自然是為了避開院子里的人而出入,可是此人私下出入那院子又做什么
幾乎是一瞬間,琉璃眼前就滑過了梅氏的影子。
除了梅氏,沒有人敢有這樣的動作。王府剛搬過來時,府里內外由梅氏一人作主,她想做點什么易如反掌。雖然不明白梅氏為什么要這樣做,但是卻因為開了這道門,梅氏才在人不知鬼不覺地情況下潛進了書房后園,聽到了定北王父子與陸詔之間的密謀,從而這消息才傳給宮里——這樣推斷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因為琉璃實在想不出來在他們那么小心的情況下,為什么消息還會走漏定北王自然也是因為她提醒的那句話,從而懷疑到了自己府里。
“夫人有沒有說什么”她關心的是這個。
吳忠道:“王爺壓根就沒有告訴夫人,昨兒夜里也沒回上房,夫人方才已經喚了香英去王爺身邊侍侯了。”
琉璃放下字帖,起身踱了兩步。定北王的表現,越來越像是已經把懷疑落到實處了,至少他已經把懷疑的目標對準了梅氏,看來她只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加一把火,梅氏就逃不掉了。
只是梅氏派香英去定北王身邊侍侯是為什么難道也是起了疑心
她到底沒問了,拿對牌給吳忠去支錢,然后叫來月桂,“找個人去盯著香英。”
定北王又是半夜才歸。
進了書房院子,見香英候在門下,不由得愣了愣。想問她來這里干什么,心下一頓,話到嘴邊又變成:“你怎么來了”
香英看著地下:“夫人見王爺事務繁忙,恐丫鬟們侍侯不周,遂讓奴婢過來照應。”
定北王微不可見地點點頭,進了屋。
香英進內沏茶,替他換衣,鋪涼簟,遞扇子,等他歇了陣便讓人備熱水給他沐浴。等到他沐浴出來,書房桌上又擺上幾碟點心瓜果。
香英做完這一切之后退出來,出門回到上房去。
她雖然接受了梅氏的安排以侍侯之名前來打探消息,可是她一點也不想替她打聽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實在已經夠屈辱,打心底里不愿再聽從她的使喚。前后不過一晝夜,她跟梅氏之間已瞬間拉開了距離,她已經不想再去做她身邊的那條忠實的狗,如果定北王真的要發落梅氏,那就發落吧。
事實上,梅氏犯下的是無可饒恕的罪,她不是不知道元惠皇后與廢太子的手段的,遞信去宮中的那一刻,她應該是做好了定北王和祈允灝父子雙亡的打算吧因為那樣,她就可以與她的兒女占據整座王府,安然地度過下半輩子了。定北王這幾天的沉默和回避,是因為不敢面對這樣的事實吧他的妻子,與他育有三名子女的妻子,竟然為了她自己的安逸,把他出賣了。
他是叱咤天下的大英雄,沒想到卻被自己的妻子暗算了一手,不但險些送了命,更差點害了自己的兒子!她可以理解他的痛苦與郁憤,可是作為她自己,她不也一樣嗎梅氏可以因為貪圖王府的一切,而把自己丈夫的命都送出去,在危機到來的時候,她難道還會顧得上她這個通房丫頭嗎
梅氏房門前,丫鬟打了簾子讓她入內。梅氏站起來,迫切地道:“王爺說什么沒有”
香英走到她面前,恭謹地道:“王爺剛剛回府,就把奴婢打發回來了。王爺什么也沒說。”
梅氏有些失望,皺起眉,揮揮手,讓她退下了。
香英走出游廊,于夜空里長長地吐出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