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張金通說完,便是幽幽一嘆。
同樣是嘆息,不同的人嘆來,就有了不同的意味。張金通并不是真正的天師,只是上頭扶植的,而且以前的天師都要朝廷冊封,才能被視為正統,但是現代社會,官方腦袋抽了給你冊封玩?
所以他的身份一直很尷尬,當然他主持天師府多年,威重已存,從那枯糙嘶啞的喉嚨里擠出一聲低沉,似悲似戚,令眾人齊齊一顫。
而隨即,老道的語調又是一轉,竟帶了股詭異的興奮感:“今天找你們來,有三件事情。一是為了觀禮,二是為了重撰宗派總薄,我會上報道協,二十四去六,我們便是正一僅存的山門了。”
他頓了頓,那股興奮感就像蛇一樣的吐露出來,道:“第三件事,你們此番回去,要挑選派內優秀弟子,不日進京!”
嗡嗡嗡!
屋內好似兇火煮水,先是滋滋滋的沸騰,緊跟著,這聲響越來越大,最后攪成一片。
“你這意思,我就聽不太懂了。”吳松柏道。
“這優秀弟子,所指為何啊?”李靜修道。
一人是茅山派主持,一人是靈寶派主持,與天師道并稱符箓三山,如同結拜兄弟的關系。此二人發話,也代表了大家的想法。
張妙賢也適時譏諷,道:“既然把我們找來,有話就敞開了說,何必故弄玄虛呢?”
“意思很簡單,我們該亮一亮家底了……”
張金通掃過全場,黃瘦瘦的面容一正,慢且有力的吐出一句話:“諸位老修行,道法現世了!”
如果說剛才是煮水,現在就炸翻了鍋。除了王若虛和譚崇岱,余下的十五位宗主皆是驚詫,悚然,又帶著難以置信。
咱們說,雖然宗教界瘋狂的向商業化靠攏,但有些東西是亙古不變的。這些延續數千年,歷盡劫波,還能剩下一點點余暉的傳承,才是道門屹立不倒的根基。
人在俗世好好的,為什么要出家守清苦?還不是心里懷著某種向往,對長生,對力量,對傲游太虛……
所以像清微、靈寶這些大派,歷任主持都分的很清楚。他們將弟子劃成兩種,一種用來賺錢,再從中挑選最精明的,當作下一任主持培養。因為你必須跟世俗,跟政府打交道,才能保證門派的長久性。
而另一種,自然是誠心向道的,大概有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的數量。這些弟子如同珍寶一樣,被各門派藏著掖著,從不外露。
都是為了延續道統,只不過前者是面子,后者是里子。
靈氣自明朝起,就開始大幅度衰竭,迅速進入末法時代。此后幾百年間,無數人求道問真,亦有無數人中途放棄,以為是先輩亂語,根本不存在道法。
剩下的極少數,也近乎絕望,只憑著一點念想堅持。
而此刻,就在這上清宮內,竟有人在自己面前說:道法現世!
“你,你說的可當真?”
八十多歲的薛明心突然站起來,顫顫巍巍的指著張金通,那雙老邁的眼睛格外銳利,死死盯著對方,生怕他下一秒就自我否定。
“不敢妄言,絕對當真!”
薛明心輩分極高,張金通也連忙起身,深施了一禮。
“你這消息從哪里來的?”
“可有真憑實據?”
“我們一幫老家伙半截都入了土,可受不起你這玩笑啊!”
旁人也神態各異的探聽詢問,張金通伸出雙手,向下虛按,道:“我口說無憑,大家親眼看看吧。”
說著,他打開背后的大顯示屏,畫面一閃,就映出一個年輕人的身影。
眾人正奇怪間,只見那人捏著指訣,喝道:“疾!”
一具龐大的黑影陡然躍出,實實的落在地上。年輕人又一指,這黑影便躍入林中,雙手一展,十根利爪探出,泛著幽凜凜的烏光。
轟轟!
這東西就像一只狂暴的蠻荒猛獸,在林中瘋狂肆虐,利爪來回掃過,那些樹木山石就像切豆腐一樣,枝斷葉飛,亂石崩裂。
跟著,年輕人再喝:“收!”
那黑影頓時躍回,一動不動的立在那里,身上的兇性和血腥味似乎透過熒幕,噗的一下沖到了眾人面前。
“這是……”
吳松柏看得冷汗直流,忽然驚呼一聲:“這是下茅山的煉尸術?”
“這確實很像煉尸術!”
王若虛特及時的帶節奏,驚道:“不過我聽說煉尸的條件極為苛刻,數百年都沒有記載了,會不會是假的?“
“不不,這根骨硬性錯不了,外觀形態更錯不了。如果我沒猜錯,這具尸應該到鐵尸境了!”
隨著二人議論,啪!畫面又變為黑暗,會議室中似還震蕩著剛才的余響。
眾人皆自沉默,卻是信了九分。
而張金通左右一瞧,簡單介紹:“此人叫李肅純,出身茅山七十二下院,師父已經亡故了。”
“那他現在在哪兒?”張妙賢道。
張金通瞄了他一眼,神色微妙:“京城。”
京城!
這倆字一出,在場的都懂了。簡單講,這叫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只要你點頭,自有大把大把的資源向你傾斜。
無論是清微派的雷法,茅山派的符箓,都有希望重現。
眾人經過一番短暫的猶豫,都很堅定的下了決心,大好機緣在前,縱有束縛險阻,只一句話:這道,你求還是不求?
更何況,就算他們拒絕,又拒絕得了么?于是大家思索過后,調整情緒,紛紛轉向一些更實際的問題:
“各派的名額可有限制?”
“無,多多益善。”
“倘若沒有弟子,又該如何?”
“您可以自己前去,一視同仁。”
“除了弟子,還要我們做什么?”
“暫且沒有。”
“金通……”
年齡最長的薛明心一直不語,似在想什么事情,此時忽然開口:“全真那邊也是如此?”
屋內瞬間安靜,張金通則眉頭一皺,沉聲道:“不錯,白云觀想必也在舉行法會,我們收到的資料應該相差無幾。”
他頓了頓,接著道:“諸位老修行,既然你們都在這,我就說上一說。我們兩派爭了一千多年,以前爭天下道統,現在爭官身待遇。而此番道法重現,我覺得是天賜良機,是劫是禍是福緣,全憑本事,我們一定要爭一爭。
你們先行回去,還有幾天考慮時間,下個月一號,讓你們的人選再來龍虎山!”
江州,穹窿山。
譚崇岱在靜室打坐半響,卻忽地嘆了口氣,自覺心神不寧。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院中的那棵老樹出神。
江南六月,草木極盛。
那老樹長了幾十年,仍然郁郁蔥蔥。而在樹旁的墻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藤蔓,像一小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仿佛在流動著翠綠。
這樹,是他師父親手種下的,那藤蘿,卻是初生不久。
他看著它們,忽覺時光變幻,悠悠交錯。
話說譚崇岱參加完法會,返回道觀后,就處于一種很復雜、很亢奮的狀態。他早已知曉此事,但這次是政府推動,龍虎山牽頭,全道門都參與其中……意義不同凡響。
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還是一派宗主,如果與別派弟子同去,未免有些丟人。但是,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向道之心,已決定豁出這把老骨頭,去搏上一搏。
松江,太清宮。
薛明心端坐靜室,身姿挺拔,絲毫沒有萎靡之相。他今年八十七歲,十三歲修道,幾乎與夏國同歷史。
而在他對面,恭恭敬敬跪著兩個人,一人三十來歲,一人六十出頭。年輕點的面色微妙,不敢多言;年長些的卻滿臉悲戚,連番道:
“師父,求您開恩!”
“師父,為什么師弟能去,我卻不能?”
“師父……”
他求了半響,薛明心終道:“你年歲已長,資質有限。我壽元無多,本想著讓你接任主持,你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恐怕又誤修行又誤自身。”
“師父!”
那人連磕了九個響頭,泣道:“我自幼拜在您門下,苦心求道,如今機緣在前,我就算碎首糜軀,也要試上一試。”
“唉……”
薛明心看大徒弟如此,終究不忍,嘆道:“罷了罷了,你們便一同前去,下去吧。”
句容,茅山道院。
茅山的前身是上清派,源于漢時,到南朝陶弘景時期,才正式確立了茅山宗。所以道門之間的稱謂,通常要在前面冠名,為上清茅山。
而到了明代,全真派大舉南下,丘處機創建的龍門派攻占茅山,形成五觀傳全真,三宮傳正一的局面。
后來夏國立朝,五觀三宮合并,統稱茅山道院,傳正一派。另有乾元觀,為坤道(女道修煉場,傳全真龍門派。
此時,道院的一間靜室內,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立在其中,氣度沉穩又蘊帶張揚。在他對面的,正是吳松柏。
“你都聽清楚了?”吳松柏問道。
“弟子清楚了。”
“可有什么想法?”
“弟子定將一展所學,重現我茅山聲威。”年輕人言簡意賅。
“哈哈,好,不枉我這么多年的教導!”
吳松柏卻異常開心,捋了捋長髯。
沒辦法,雖說全真、正一并列,但全真顯然混的更好。因為他們是講理論的,王重陽主張三教合一,修身,戒律,度化世人。
這是大大的良民,有利于朝廷教化,所以才能執掌天下道門。
但正一是輸出門派啊,什么畫符請神,招魂弄鬼,還有各種狠毒手段,牛的一逼。這東西被統治者不喜,只是礙于穩定,才不得不封賞正一。
而到了現代社會,官方更視為封建迷信,各種暗戳戳的打壓正一,尤其是茅山。
吳松柏年歲大了,心思也淡,費盡心血培養出一個徒弟,希望全壓在他身上:
“我茅山基業,就交在你手里了。”
(晚上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