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泡沫時代

064. 感謝之情

走出電影院,岡田有希子攔下一輛出租車。

她珍而重之的把挎包放在膝頭,手搭在上面。在這里頭,裝著一份遺書。

這幾年的所見所感所想,內心的苦惱,還有沒能問出,沒能得到答案的“為什么”,以及情竇初開,對峰岸徹迷戀卻又遭到疏遠的不解與傷感,都寫在里面。

即將結束的人生,留下的竟然都是問題和不愉快。

“對不起,實在抱歉……”早川朝子掛斷電話,感到焦頭爛額。

今天預定從九點開始錄制的一檔節目,因為岡田有希子不見人影,沒辦法,只能和電視臺那邊道歉,用岡田有希子身體嚴重不適為借口擋過去。

還好不是直播節目,即使如此,突然放鴿子,電視臺那邊也還是火冒三丈。

想到之后還要再親自去電視臺,當面向制作人道歉,早川朝子一個頭兩個大,心中責怪岡田有希子,怎么能這樣任性的添麻煩呢?!

早川朝子覺得岡田有希子不如剛出道的時候聽話了。

這陣子她要么沉默寡言,要么悶悶不樂,有時還表現出無聲的抗拒,像是遲來的反抗期到了。但是,早川朝子沒想到,她真的會突然玩失蹤。

沒能發現她的異常——其實現在回想昨天,岡田有希子說了一次不想去參加首映禮,那時就有些不對勁了。但是,在事務所里,因為監管不力遭受批評的時候,早川朝子不敢火上添油,把這件事也說出來。

早川朝子羅列能想到的岡田有希子可能會去的地方,可能去拜訪的朋友,一整個上午,都在排查這些,怕驚動媒體,只能暗訪。

在做這些的時候,早川朝子才發現岡田有希子人際交往的匱乏,上京三年,朋友寥寥無幾,活動的范圍也沒有幾個。

快要中午了,早川朝子還是一無所獲。這時,她想到岡田有希子會不會回了公寓——畢竟這是她在東京唯一的落腳之處。

回了青山的公寓,早川朝子沒按門鈴,直接用鑰匙開了門。一走進去,看到岡田有希子的鞋子擺在玄關。但是,在發作之前,她先聞到了濃烈的瓦斯氣味。

來不及脫鞋子,早川朝子沖向廚房。

她看到岡田有希子倒在廚房里,左手的手腕上,外翻著猙獰的傷口。

早川朝子頭暈目眩,強忍著惡心關掉煤氣,把窗戶全部打開,這才來到岡田有希子身邊,抱住她,“有希子!”

懷中的岡田有希子正因為疼痛發出口申口今。

“急救車!”這是早川朝子的第一反應。

然而,播出急救電話,早川朝子又匆忙打給溝口伸郎匯報事件的時候,聽說她叫了救護車,溝口伸郎急出了一頭汗。

“救護車一來,肯定要驚動媒體,到時可就糟了。”溝口伸郎道。

當紅偶像自殺,事這種事一旦被曝光,后果不堪設想。溝口伸郎說的或許是正確的,假如給早川朝子一點緩沖的時間,她或許也不會選擇打急救電話。

可是,親眼目睹了倒在那里的岡田有希子,早川朝子做不到那樣的冷靜。

姜是老的辣,溝口伸郎想到重點,提醒早川朝子,“找一找房間里,看看有沒有遺書之類的東西。”

“是的!”早川朝子放下電話,環視室內。也沒特意找,寫著遺書字樣的信封就放在廚房的流理臺上。

她把情況向溝口伸郎匯報,溝口伸郎示意她先把遺書收好。

不管怎么說,木已成舟,只能先救人,再想辦法補救了。救護車很快趕到,將岡田有希子抬上擔架。早川朝子脫下西裝外套,蓋住她的傷口,跟著上了車。

割腕自殺要忍受巨大的痛苦,不僅如此,這種自我了結的方式成功率很低,岡田有希子不清楚這一點,或許是幸事。而她雖然擰開了煤氣,不過因為發現得早,沒有吸入太多,被送去醫院以后,很快就清醒過來,只是手腕上縫了四針。

虛驚一場,剛才的擔驚受怕,也在這一刻化作對岡田有希子的責難。

人就是這么奇怪。

“有希子,你實在……”

在岡田有希子被送往醫院的時候,溝口伸郎也隨后趕到了。他一方面知道不該在這時責備她,一方面又認為發生這件事是她有失專業的體現,對她恨鐵不成鋼。

這是溝口伸郎一手發掘,目標要打造成為“太陽女神”的女孩子,他把事務所接下來的命運都賭在她身上,結果她卻做出這種事來。

可是,幾百名靠她吃飯的大人的命運,這個包袱實在過于沉重。

岡田有希子木然的坐在診床上,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可她表面看著沒什么,內心卻滿是恐懼,她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自殺是人這一生所能做的最強的反抗,可一旦自殺未遂,悲慘的命運也就將前所未有的壓過來。翹掉工作,鬧出自殺風波,假如死去,這些就是無關的事,可既然活了下來,就成了自己惹下的大麻煩。

除此之外,還有最重要的,那一封把全部心事自剖出來的遺書現在在哪兒呢?假如被人看到,甚至被公之于眾……

求生是人的本能。而現在,想到這些,剛才被從死亡線上救回來,重獲新生以后短暫的對生的喜悅頓時煙消云散,只剩下對未來的恐懼。

“情況應當穩定了吧?”診療室外,溝口伸郎和醫生溝通。

“身體方面應該沒什么大礙,不過,還是建議留院察看一晚。除此之外,關于岡田桑的心理狀態,也急需關注……”醫生建議道。

溝口伸郎只聽到最前面的“身體方面沒什么大礙”,就先松了口氣。既然身體已經不要緊,為了不引來記者,由他做主,直接出院。

但是她現在這樣子,也不敢就這么放她回去,最后,竟然把她給帶回了事務所的辦公室。

此時,岡田有希子自殺未遂的事已經傳到事務所高層那里,但不管是責難她還是對自殺的理由表示懷疑,更加重要的是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救護車從青山的公寓把岡田有希子接走,動作那么大,鄰居肯定有所覺察,目擊者怕是不在少數,到時必定會傳到媒體那里。既然如此,就得早做打算了。

回到事務所,溝口伸郎把岡田有希子交給早川朝子,自己去參加了臨時會議。離開之前,他把早川朝子叫到一旁,“找到的遺書呢?”

“在這兒。”早川朝子早有準備,遞過信封。

溝口伸郎接過信封,沒有拆開,直接收進了西裝內袋,往樓上的會議室走去。在會議上,他建議把這件事偽裝成單純的瓦斯漏氣事件對外公布。他沒有說遺書的事。

這一建議得到了響應,眼下的確是個保險的處理方案。

“今天或是明天,安排有希子公開露面,只要她好好站在臺上,什么流言也起不來。”有一名董事對這個方案進行了補充。

會議室里,眾人各抒己見。

會議室樓下的辦公室里,公司的工作人員們輪番上陣,正對岡田有希子進行勸說。各種大同小異的話一遍又一遍,可她只是默默聽著,任誰勸說,什么反應也沒有。

終于,會議室的討論結束,當事人不在場的事件宣告塵埃落定,一名姓關的董事和溝口伸郎一起過來,對岡田有希子宣布會議的結果。

她沒什么表情的聽著,心中戰戰兢兢,被一個念頭占據——闖大禍了,這樣一來,自己絕對沒臉再活下去。

岡田有希子感覺到,接下來,前方比過去更殘酷的未來在等待她。

要是這樣,還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六神無主的少女,想到了最直接的辦法。可這一次,她不是因為想要反抗這一切,想要掙脫這悲哀才自殺,而是因為對接下來未知的一切的恐懼。

“有希子,”關董事神情嚴肅,“事務所對你寄予厚望,把你視作未來的臺柱,傾盡所能栽培你,你該帶有感謝之情才對。假如你有這樣的感謝之情,就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這種事。”

這要是勸說,一定是最糟糕的勸說方式。岡田有希子的不安更重了。

感謝之情?

她也想帶著感謝之情來道謝。可是,成為被選中的人,讓她喪失了自我,她說不出這句謝謝。她最信任的溝口伸郎,對她恨鐵不成鋼,她或許更該說對不起。

曾經溫柔親切的峰岸徹,說和她扯上關系,是人生第一麻煩事,她更說不出謝謝。

這時,在她腦中,浮現出一個人的名字。

不久之前,唯一一個對她說“放松心情前進”的人。給了她這段時間以來最單純的鼓勵的人。

岡田有希子還有一句“謝謝”沒能對他說。

關董事和溝口伸郎宣布完結果,離開了辦公室。一時只有岡田有希子和早川朝子在這里,這時,岡田有希子突然開口,“對不起。”

“什么?”早川朝子嚇了一跳。

“對不起,”岡田有希子說,“早川桑,我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

“就這樣?”早川朝子還以為她要說什么大事。

岡田有希子害羞的點點頭,露出少女的表情。早川朝子想起,在“松田圣子接班人”和“SUNMUSIC下一任臺柱”的名頭之前,她先是個只有十八歲的少女。

成日朝夕相處……

早川朝子的心也柔軟了,“我去給你熱便當,很快回來。讓剛才的和田桑進來陪你吧?”

“我不喜歡跟和田桑說話。”岡田有希子和她撒嬌。

早川朝子無奈搖頭,“拿你沒辦法。”想想自己也去不了多久,外面又有事務所的人走動,再說主動想吃東西,也是有生機的體現,也就順著她了。

早川朝子走出辦公室以后,岡田有希子的目光落到桌上。那里放著早川朝子的文件包,她知道這位經紀人一向把名片盒放在外面那一層。

至少好好說聲謝謝。

岡田有希子輕手輕腳站起來,拿出名片盒,在里面找到了巖橋慎一那張。她拿起聽筒,表情認真的摁著鍵,竟然完全沒有考慮能不能接通這件事。

“弗蘭西斯,你想說什么?”

弗蘭西斯顫抖著嗓音,微弱地說,“謝謝你。”

響過三聲,電話接通了。

“您好,我是渡邊制作的巖橋。”那一頭,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