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的平凡生活

第六百零六章:浮光掠影

三年三年又三年,又是一年的大比之年到了。

與十年前相比,京師的街道變得更加寬闊整齊,整個城市的建設上,也終于有了“規劃”的概念。一批在皇家書院接受定向培訓,并且進入衙門從事實際工作的“雜事官”,讓整個京師的官府運作方式,與過去有了明顯區別。與當年相比,如今的京城官場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負責世界觀,一部分負責方法論。

雖然雜事官的出現,難免讓人想起曾經一度成為大明官場毒瘤的“傳奉官”,但是與那些人相比,現在的雜事官終究是有功名的讀書人,算是官場內部矛盾,不至于到刺刀見紅的地步。再說這些雜事官里很有一批出身于勛貴之家或是世家大族還有一些是巨商大賈的子弟,背后都有人站臺,你要說他們不好,也得做好承受反撲的準備。加上這些人確實做事有能,官場上暫時也就只能選擇接受。

雜事官的群體里,還混雜著不少宗室子弟,自從宗藩條例實施,已經有六十七名宗室子弟成為雜事官,如果算上外放的官員,加起來已經超過一百五十人。他們不能接觸兵權、財權,便只好做些雜事。好在現在出來讀書的宗室子弟,都是依賴江陵新政分到田地的窮宗室,不以雜事官為恥。順帶這種事務性工作,有不少撈錢的機會,他們工作積極性很高。

講道理講思想的人依舊存在,只不過干活的文官增加了,從大體上看,對于國家顯然更加有力。即使在去年,萬歷天子不幸中炭毒不能視事之后,朝廷也能順利的運轉,太皇太后二次臨朝,與懷抱幼主的鄭太后形成雙鳳監國的局面,天下依舊太平無事,便是最好的證明。這當然要得益于之前的十年里,張居正、范進翁婿新法的推行,以及對藩王、實權武臣的打壓,讓天下失去再次靖難的能力。是以即便是有些人蠢蠢欲動,但也很快就平息下來。

這十年時間里,大明朝的發展算是迅速,但是一些人也聞出了不尋常的意味。張居正于去年堅持辭官,即使太皇太后三次挽留,也堅持不改初衷。可是人辭官不離京,依舊在紗帽胡同居住。那做相府官邸依舊車馬盈門,太皇太后也當做沒看到,這便足以證明,兩位大佬之間有某種默契,甚至有人直接把張居正稱為隱相。

如今的內閣由申時行為首輔,王錫爵、余有丁為群輔。這三人共同的特點就是老好人,遇事沒有決斷,是以被當下的意見首領,工科給事中顧憲成稱為泥塑三閣老,乃至有消息稱,三人遇大事必先往紗帽胡同,才能決斷。只不過都是捕風捉影,當今錦衣衛指揮使薩世忠可以對天發誓絕無此事,別人也鬧不起什么風浪。

另一位影子閣臣則是范進。雖然開了督撫入閣的先例,而且范進也確實在宣大當了兩年總督,可是他堅持不入內閣,只不過是把自己的恩主凌云翼抬進內閣,隨后又把幾個江陵黨干將先后抬入閣內而已。他不止一次表示過,自己沒當過翰林,不該入閣,如果硬要他做閣臣,自己就只好掛冠而去。

作為成功恢復河套,打通絲綢之路,又一手修改大明鹽法,建立綱引制的功臣,沒人敢逼他辭官,就只好不提入閣的事。可也是這個范進,在去年萬歷昏迷不醒,朝中一時未能決出誰來繼承大位之時,帶領八千鐵騎星夜回京勤王,斬司禮監重臣張誠、張鯨,證明他人畜無害的表面之下,暗藏一顆殺心。

雖然這個舉動被鄭太后稱為救駕大功,可是朝臣中始終有傳言,那八千鐵騎里,土默特精騎占了六千有零,如今已經一統東西蒙古的女濟農三娘子侄女,號稱草原鳳凰的多蘭將兵,沿途擊破兩支試圖阻撓其前進的部隊,斬殺實職副總兵一人,參將、游擊三人。這么大的事情居然沒有后文,兵部連申請撫恤的奏章都沒看見,范進的影響力可見一斑。如今鄭太后更是加封范進戶部尚書,讓他入宮教授萬歷唯一的兒子讀書,以非翰林出身而為帝師,日后的成就誰又說得準?

比起兩個人的個人沉浮,明朝如今的走向也讓一些人看不透。一手扶植的土默特部落幾年前與戚繼光合作,夾擊東蒙古,斬殺了圖門汗,實現了蒙古的一統。有識之士指出,大明這是在養虎為患,但是眼下看,蒙古的要求只是更多的馬市,更多的布匹、糧食、鐵器、茶葉出口而已,九邊的重要性已經大幅度降低,三年之內沒爆發過戰爭。

來自海外的夷人開始堂而皇之的在大明出入貿易,沿海口岸開放通商,絲綢之路的重興,讓波斯巨商的寶貨出現在大明市場上,反之大明的絲、茶、瓷器出口數字也在翻倍上漲。整個社會由過去的重視農業,變得越來越重視商業,商賈的地位直線上升。一些大臣已經憂心忡忡地指出,人心大變世風日下云云,只不過得不到反饋……

今年的科舉算是雙鳳臨朝后第一次科舉,有人已經在思忖是不是該上個奏章,提議設立新年號,讓小太子正式繼位?不過這種事充滿危險,還是得請教下如今的言路首腦侯守用為好。

陣陣開路銅鑼聲響起,儀仗執事牌過去,八抬大轎來到紗帽胡同門外。那些在張府門外長椅上等候的官員紛紛起身行禮,迎接范大老爺回府。范進雖然自己有家,可是下朝之后必然先來拜見岳父,這已經成了不變的規矩。

幾個鳴鳳鏢行的鏢師簇擁著范進,不讓人接近。這支鏢隊如今已經成了通行九邊的重要運輸團體,眼下正在籌備打造海船,進行南北米豆貿易,早不能用鏢行看待。官員們也不敢隨便得罪這些鏢師,因此不敢上前,只是納悶為什么一向親民的范尚書今日何以如此疏遠大家?難道是有什么機密事,擔心走漏風聲?之前傳言,朝廷于六部之外要成立一個商部,莫非是真的?

一路直奔內宅,一個小男孩從門里沖出來,一把抱住范進的大腿高喊著爹爹。范進低頭看著那英俊的小男孩,一把將人抱起來,笑道:“志鵬,今天乖不乖啊?跟外公讀書,感受如何?”

“勤有功戲無益,孩兒今日讀書用功,外公夸獎孩兒比爹爹聰明。”

“那是,在你外公眼里,你們幾個兄弟姐妹都比爹聰明。”

志鵬看著范進臉上的一處瘀傷道:“爹爹,這是太子打的?疼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也是皇封,不疼。”

“天地君親師,為人間倫常,爹爹是太子的老師,太子怎么可以逆倫?”

面對兒子的詢問,范進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此時張舜卿走出來,化解了范進的尷尬。朝志鵬道:“去,找你徐姨玩去。她那找人陪她玩那富貴圖呢。”

“孩兒遵命。”

等到兒子走了,張舜卿看著范進臉上的傷,搖頭道:“這個太子也真是頑劣,當年萬歷讀書時,可是不敢對我爹爹這樣。”

“太子要騎大馬,我只好讓他騎,踢到我臉上了,沒什么要緊。”

范進笑著拉著張舜卿的手,一路走進小書齋,張舜卿拿了藥棉為范進擦藥,邊擦邊道:“太子騎

你,你騎他娘,倒也算公道。那位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鄭蟬手頭有準,這人醒不過來了,無非是苦熬時間。我們兩個商量好了,兩年之內讓他死就是了。”

“太皇太后如果知道,可是饒不了你。”

“她能知道才有鬼?如今宮里,還有幾個她的人?”范進冷笑一聲,“老泰山和我為大明立下汗馬功勞,居然想要動我岳父?我不動他才怪!”

“可是如今這位,我看著還不如那位小時候呢。”

“小孩子要有點耐心的。慢慢來就是了,現在我們有的是時間。”

“太子如此頑劣,你就不生氣?”

“說不生氣也是假的,不過總歸是自己的兒子,還是忍了吧。”

張舜卿的手上加力,范進只好不住喊疼,張舜卿低聲道:“你簡直膽大包天,不光是太子,我問你,永寧長公主肚子里那個到底姓什么?我已經問清楚了,梁邦瑞有肺癆,不能和公主行夫妻事,未曾同房人就死了,長公主因何有孕?”

“當時是感覺公主可憐,后來是感覺萬歷可恨,再后來便是打點了管事嬤嬤……不過長公主很開心啊,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張舜卿無奈地看了丈夫一眼,知道自己雖然號稱范家太上家主,唯獨在這件事上管不住夫君。何況如今的自己對比范進,其實已經沒了多少優勢。到底是張家提攜范進,還是張家靠范進支撐門戶,都很難說。當日萬歷要對你自己家下手時,如果不是自己的丈夫出面彌縫,還不知道是怎么個收場。當下,如果不是范進每年抽兩個月出塞,大明和蒙古之間,又哪能如此太平?

如果說當年的婚姻是自己下嫁,如今兩人的高低可是難說的很。畢竟大明未來的皇帝,草原未來的可汗,都是自己丈夫的骨肉。在大員島,還有位小島主。自己這個宰相千金的光環,其實現在已經褪色了好多。好在這些年下來,兩人既像夫妻又如知己,兩人的感情反倒是越來越深厚,彼此誰也離不開誰,乃至范進每次外出都要帶上夫人同行。

兩人又說了一陣閑話,范進道:“鄭蟬過幾天會請你入宮,幫她處理公務。她的才具你也知道,和人斗心眼還湊合,管理朝政完全不在行,得要你幫她。”

“怕不是把我占住,好去偷我的相公!到時候我去處理朝政,你們兩個在一邊胡天胡地。”張舜卿恨恨道。

范進微笑道:“別那么說啊,真的是讓你幫忙。你不是一直想做女宰相么?這次終于有機會了。這個小皇帝由我教,保證讓他不會像萬歷那般戀棧權位。這個天下的權柄,還是要在娘子手中。”

“明明是你手里!”

“你我之間,又有必要分彼此么?”

張舜卿聽得欣喜,靠在范進懷里,與他立在窗前看著外面的風景,心中只剩了甜蜜。

未來的時光還很長,路上還有著無數艱難險阻,不知多少難關等著他們。一如大明這條千瘡百孔的大船,雖然堅固,但已經傷痕累累,修補裱糊還不知道要費多少力氣。但是只要夫妻兩人同心協力,這一切就都算不得什么。

忽然張舜卿道:“退思,我今天想吃豬大腸了。”

“你怎么會喜歡那種東西?”

“因為這是退思當年最喜歡的佳肴啊。今日富貴,不能忘本,胡氏這些年……也不容易。”

“嗯好吧,一切都聽你的,走,回家吃豬大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