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的平凡生活

第五百二十二章 謀事(上)

第五百二十二章謀事(上)

第五百二十二章謀事(上)

范進再回到車里時,只見夏荷滿面通紅,神色很有些尷尬,兩只眼睛紅紅的,似乎是哭過。她是張舜卿的貼身大丫鬟,平日在家里頤指氣使,便是薛五、胡大姐這兩個姨娘的面子都不大給,這樣委屈模樣還是第一遭出現。

她在范進面前也始終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總有一種潛在的鄙視情緒。由于張舜卿是個善妒的性子,雖然她是貼身丫鬟卻不曾被范進收房,兩下的關系也不親近,見她這幅模樣,范進只當沒看見,還是張舜卿噗嗤笑道:

“恭喜相公,收下一員虎將。我聽爹爹說過,戚南塘乃是帥才,戚少塘不及其叔父,只是個將才。但是在如今九邊之上,也算得上一員沖鋒陷陣的猛將。相公把他收在身邊,這次宣大之行,倒是多了把快刀。我還當你們兩個要拜個把子,結拜金蘭呢。”

“娘子說笑了,我倒是不介意他是個武將,可是戚金自己也要在意。我與他交朋友是可以的,若說拜把子,他第一個就要被嚇死,絕對不敢答應。其實我在宣大巡按也是個臨時差遣,將來還是要到別處辦差,與武將的牽扯不會太大。不過兵兇戰危,即使眼下再怎么太平,也得留個后路,戚金家學淵源,固然不及戚南塘,自己領兵的本事總是有的。更重要的是,這個人忠心可嘉,可以為我們出死力,必要的時候,他能丟下一切把我們保出來,這樣的人值得籠絡一下。”

張舜卿掩口一笑,回頭看了看搖扇的夏荷,“是啊,妾身與退思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想著,這么個年輕的武官若是籠絡住,將來說不定還是退思一條臂膀。我方才還跟夏荷這丫頭說,給她謀個出路,把她送給戚金做個偏房。有我和退思的面子,不用生孩子就能有姨娘名分,比起在家里當個下人強多了。可惜啊,這丫頭卻是個沒福分的,死活不同意,反倒掉了金豆子,你且評個理,這天下還有好人積德行善的路么?”

范進看看夏荷,“怎么?你不愿意去戚府當姨娘還是不好意思?別害怕,戚金不是戚南塘,家里沒有母老虎,不至于把你怎么樣的。那人的樣子你也看見了,相貌堂堂,年紀也不大,未來前程不會太糟糕,你跟了他倒也不會受罪。”

夏荷抽泣著道:“奴婢……奴婢是小姐的丫鬟,怎么也不會嫁個武夫。求姑爺小姐開恩,別趕奴婢走。”

張舜卿冷笑一聲,“我的呆相公,人家把話都說明白了,你還沒聽出來?不愿意嫁給武夫!這是等著給你生兒子呢!我本以為這次來宣大,得防著外頭的狐貍精,沒想到自己身邊的人也不是老實的。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我也不當這個惡人了,等到了城里,你就把這丫頭收房吧。回頭若是能給你范家添個丁,也算是我這個做媳婦的為范家做的功業。”

兩人成親這段時間,張舜卿得的雨露最多,肚子卻無動靜。請了宮里相熟御醫把脈,卻知是在江寧的時候中毒于先,受寒于后,身上落下了個病根,極難受孕。在當下這個社會環境下,不育的大婦完全可以被休。即使張舜卿家室顯赫,絕對不至于成為棄婦,但是這樁短處卻讓她仿佛挨了一記窩心腳。她原本是目高于頂的高傲性子,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有了這樁短處之后,行事就有些過激,以某種霸道的手段,維護自己在家庭的權威,尤其是防著丈夫偷腥方面管得更嚴。搞得范進不敢討那些丫鬟的手口便宜,就連睡梁盼弟、鄭蟬等人都要小心翼翼,夏荷這個貼身丫鬟卻也沒有通融。

范進知道張舜卿現在比較敏感,夏荷片言即可賈禍,這丫鬟雖然對自己沒什么好臉色,但是他從本心上還是不希望張舜卿強迫她去嫁給一個自己壓根不想嫁的人。連忙岔開話題道:

“卿卿……天熱肝火旺,就來罵我幾句消氣,別和下人一般見識。再說戚金這你送他個姨娘,他不知道怎么還禮,反倒是讓他為難了。到時候他為了報答我,去買幾個大同婆姨送過來你說我是收還是不收?”

張舜卿一瞪鳳眼,范進連忙賠笑,她知道這是丈夫與自己開玩笑,舉手在范進胸前輕捶一記。“去……找你的大同婆姨去,反正如今出了京師,爹爹不在身邊,沒人給我做主,你就可以隨便欺負人了。我一個女人,還能管得住你不成?這王邦屏倒還算曉事,在冰桶下面藏了一百兩馬蹄金,也虧他那親兵力大,否則還真不好拿。我的退思帶著尚方寶劍前來,他只肯拿百兩黃金孝敬,我原本是想把金子丟到他頭上的。看在他不曾送幾個賤人過來的份上,你就成全成全他,給他通融一二吧。若是有人送了下賤女子過來,你不殺了她們,我也要用尚方劍砍她們的首級!”

“辣手摧花,于心何忍?要砍還是砍我好了……”

張舜卿的手刀在范進脖子上作勢一切,范進趁機一拉妻子的手,將她抱在懷中,見兩人嬉笑一處,夏荷才算長出口氣知道總算過關。搖扇的當口,輕輕朝范進所在的位置略轉了方向,手上加了幾分力氣。

與妻子笑鬧一陣,范進才說回正題,等聽到王邦屏所請,張舜卿秀眉一皺,“鄭范溪這是故意給相公出難題。宣大這邊與北虜做交易都是司空見慣之事,當日大同兵變便因為禁絕走私而起。退思若真是砍了王邦屏的腦袋,邊塞上那些兵將不知真相,必然以為相公此來要禁絕私貿,不知道要鬧出什么事來,搞不好就要兵變。如今放了王邦屏,又等于在他手上落了個把柄,將來要想辦其他人,只怕鄭洛不會答應。他過去對爹爹還算恭順,爹也容他在宣大坐鎮。如今他敢跟退思耍心機,我看他這差事是當到頭了!”

范進道:“他這個把戲不難看穿,官場上的招數罷了。鄭家三代本兵,鄭范溪開府陽和,卻也不曾有王命旗牌。我這次帶著尚方劍過來,他自然心里不滿,想給我找麻煩也是人之常情。大家同朝為官,他是仕林前輩我敬他三分,偶有小隙不傷大體。說句難聽的話,有夫人和老泰山,他鄭范溪這點伎倆又能把我怎么樣?我真正擔心的,是北虜。”

“北虜?俺答都死了,有什么可擔心的?”

“正因為俺答死了,我才擔心。俺答的年紀大了,雄心壯志不似少年,得個冊封,開開馬市就滿意了。自從封貢之后,雖然每年也會進兵滋擾,但是總歸還是有個度,不至于打成大仗,他自己也沒了打大仗的心思。可是如今他一死,草原上群龍無首,不知道會出什么變故。頭狼死了,總要誕生一頭新的狼王。也許它是個無用之輩,族群會逐漸變得弱小,失去威脅。但也有可能誕生一頭更強壯也更有野心的頭狼。畢竟俺答年紀大了,他的繼任者正在當打之年,想要建功立業在各部落內樹立威名也是人之常情。尤其這些韃虜不比中原,沒讀過圣賢書,不懂得做人的道理,獲取威望的方式就是炫耀武功。于北虜來說,要想獲取武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對中原打搶。所以俺答死后,局勢會比死前更危險。”

張舜卿皺起眉毛,“退思所言頗有道理。但是北虜才剛吃了幾天飽飯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他們要敢寇邊,朝廷就會關閉馬市,到時候邊塞貿易斷絕,餓也把他們餓死。”

范進搖頭道:“這樣想就太一廂情愿了。馬市這么多年沒有,北虜照樣活蹦亂跳,關了馬市北虜確實不方便,但是指望把他們餓死也不可能。就算兩下大打出手,也不等于馬市就不會開。說句不好聽的話,有些時候為了保證馬市暢通,北虜反倒更要打仗。如果沒有庚戌之變,先帝時想封貢俺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交易這種事,很多時候確實要建立在武力的基礎之上,對我們雙方都如此。北虜換了新主,也需要炫耀一下武力來給朝廷個下馬威,保證自己的待遇不下降。所以從正常角度看,怎么也是要打幾下,彼此向對方證明,自己是有資格坐在談判桌前的對象,否則生意怎么做。”

張舜卿沉默了,她熟讀經史自然知道范進所言不虛,與中原王朝不同,這些草原上彎弓射雕的男兒崇尚武力,信奉強權。誰能帶他們去燒殺搶掠,誰就是草原上的英雄,更能得到人心。如果朝廷表現不出足以制衡的實力,這些人就會把貿易需求轉為進攻,那便是兵火連結黎民涂炭的慘狀。

范進又道:“俺答這邊的情形比別人更特殊一些。他這個阿勒坦汗實際是個小汗,要受大汗管理。可是俺答為人搶糧,當年逼得他的侄兒庫登汗東遷,我大明始有薊遼之患。兩下雖然是同源,但是彼此之間并不和睦,至少庫登汗那一脈可是不怎么喜歡俺答。俺答受封忠順王時,如今的扎薩克圖汗也就是土蠻還向朝廷上書,稱這個叔祖父俺答只是他的臣子,臣子封王自己這個大汗也理應有王位,朝廷沒理他他就帶兵入寇,被戚南塘打了一頓,才愿意和朝廷合作。有俺答這么個強人在,土蠻部倒是不敢亂來,如今俺答死了,如果新誕生的頭人壓不住場子,土蠻汗就可能以自己大汗的身份要求俺答的部下效忠臣服于他。好不容易讓蒙古人分為兩大陣營,如果合成一股,對朝廷而言就很不妙了。”

張舜卿一笑,“退思這段時間的功課沒有白做,居然對于北虜的情形了解了這么多。”

“讀書人么,如果知道的不夠多,容易被人笑話。”

范進打個哈哈,“如今的局勢就是如此,俺答的繼任者如果是個窩囊廢,對朝廷而言,就要面臨一個重新整合起來的蒙古,九邊壓力會變大,朝廷的開支也會增加。如果繼任者是個如同俺答一樣的強人,那么必然要入寇宣大,以彰顯自己的武功,對我們而言也不是個好消息。唯一的好結果,就是朝廷打一場打勝仗,把入寇的韃子按在地上爆錘一頓,然后繼續開馬市做生意,這樣才能皆大歡喜。但是要做到這一步,首先就得有幾個得力的武臣。至于我肯定是沒用的,給我一支軍隊我也不會指揮,讓我上疆場沖鋒,我也只想撥馬相回逃。如果說能做點什么,就是趁現在努力給自己增加籌碼,讓自己多一些談判的本錢,這樣坐在談判桌前才有底氣。”

說著話,范進再次抱住張舜卿,低聲道:“娘子,你嫁了個沒本事的相公,不是一個能力挽狂瀾的大英雄,而是個膽小鬼,你委屈不委屈。”

“你若是個提刀殺人滿身血腥汗臭的武夫,我才不會嫁你。”張舜卿甜甜一笑,“再說相公也是想多了,或許只是杞人憂天,北虜人不會入寇也未可知。”

“北虜打量采辦絲綢、軍械,這個舉動不尋常。事出反常必為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就是北虜中大有力量之人,以絲綢彩緞賄賂各部頭人,讓他們服從自己調遣。至于軍械,自然就是殺人之用。倒不是說這些武器一定會用在大明身上,更像是內部爭斗時為自己增加籌碼。俺答這個人老年有些糊涂,篤信佛學追求長生,并沒對身后事做出安排。他死后由誰繼位并無明確說明,草原上已知的強藩一是他的可敦三娘子,一是長子辛愛黃臺吉,再有就是俺答的兄弟老巴都。這些都是手握重兵,頗有實力之人,多半自己先要見個高下,搞不好還會火并。等到他們分了勝負,接下來必然就是要對付朝廷。我們就得利用這段時間,做好準備。”

“鄭范溪三代本兵,自己守土有責,他應該可以對付吧?”

“難說。”范進搖頭道:“鄭范溪才具不差,但是有些時候想的太樂觀,不認為會大戰。再者他雖然是宣大總督,但是手上能打的牌并不充沛。我方才與王邦屏聊了一下宣府的米價,朝廷折色米按七錢一石計算,實際上的糧價卻遠比朝廷定的價格為貴。一兩銀子買不到一石米,里面還要加不少沙子土石。在九邊當兵,號稱是要鐵嘴鋼牙石頭胃才行。大同那邊的米價據說比宣府還要高,當兵的每月實際是虧錢,有的人甚至連飯都沒得吃。見微知著,軍食都不能保證的前提下,要想指望大捷,只怕是不容易。”

張舜卿道:“這話不對!相公當初給爹爹獻計,開放九邊糧食貿易,允許各地糧商到九邊做生意,為的就是降低米價,怎么這邊糧價還是這般高?”

范進道:“這話我也問過,薊鎮那邊糧食確實便宜,因為來的糧商多,自己把價格砸下來了。但是宣大這邊……糧商據說有句話,寧死不過倒馬關。在別處做生意最多虧本,在大同這邊可能丟命!治國先治吏,要整軍……只怕得先整人!這次我恐怕得做一回千古罪人,才能撬動宣大這銅墻鐵壁,否則朝廷的王法,老泰山的新政,都注定是一片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