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賈氏掌家以來,在花家,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秩序。人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勞動,什么時候休息,甚至連什么時候說話,都有規矩約束。如果不遵循族規,就可能遭受懲罰。有專門的巡查人員負責監督族人的生活起居,查看誰沒有按著規定進行,包括佃戶長工,也都在監督范圍內。是以整個花家雖然族大人多,但是平時的生活沒有什么生氣,一些按部就班,如同一臺老舊機器,按照自己固有流程在運轉。隨著沙氏被迫嫁的事發,這臺機器的運轉也不再正常。這種反應一開始并不明顯,只是一些人在不該說話的時候說了話。其實在田間耕作也好,還是在紡織也好,單調而重復的勞動中,說話本身也是一種調劑。但賈氏因為之前有族人在勞動中口角而斗毆的情況,做了嚴格規定,在勞作中禁止交頭接耳,禁止嬉笑打鬧,說話閑聊被認為是不務正業不被允許。是以一些男人在勞作中的低聲交談,在花家也算是冒險。好在監查并沒有發現,于是這種竊竊私語持續的時間長了些,到了晚上,男人將白天交談的內容講給了自己的女人,到了次日紡織時,女人們也大著膽子,把這些話告訴了更多的女人,于是私下交談的人漸漸增加,往日里寧靜而莊嚴的大宅,雜音越來越多了。各府員外家女眷的拜訪,讓賈氏一時也顧及不到下面的情形。她的性子并不適合交際,但是要維持這么一個龐大家族,正常的人情往來又必不可少。是以她沒有什么朋友,卻有一些合作伙伴和熟人可供交流,在此時,這些人就成了溝通的橋梁。包括縣令李蔡的一位愛妾在內,幾個婦人前來拜訪的目的很明確:希望她退一步。賈氏當下就是花家的當家人,實際上相當于族長,分家也是由她主持,家產上不會吃虧。縣里和幾位員外也答應了,會給花家一些其他補償,只要走過過場,利益上不會有損。“無非是給那女人一些田地,花家家大業大,也不差這幾百畝地。再說分了家,地也是在你手里,就是分些糧食給她們母子過活,這不算什么大開銷。”一位老婦人如是說著。“雖然沙氏是個奴婢,沒什么名分。可不管怎么說,她總是生了花家的男丁,也該是讓她享受些產業。再說她也伺候了花老十幾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不是?”一個平素與賈氏還算相投的婦人,苦口婆心勸解著。“三個人抬不動一個理字。我家老爺說了,誰讓這回是您這被人抓了個現行,沙氏被捆的模樣,縣城都快傳開了。理虧了,官司就不好打,只能把事情壓下,真鬧到公堂上,可是大家都沒miànpí。”那位縣令的寵妾,轉述著自己丈夫的觀點。相對于眾人或入情或入理的勸解,賈氏的回答始終如一,只是冷冷的兩個字:沒門!礙于顏面以及大戶人家的修養體面,她沒朝這些人發火,只是在心里決定,今后自己不會與她們再有什么來往。即使是因此損害家族的利益以及發展,她也再所不惜。對于賈氏這個年齡段的女人來說,于人生的追求上,所剩已經不多。物質上的追求或是財富上的積累,對她而言,意義都不大,真正能讓她在意,惟有尊嚴二字而已。眼下,這些人想要剝奪的,卻正是她骨子里最為看重的尊嚴體面。讓她向那個竊取了自己丈夫的女人,竊取自己家產的野種低頭?她萬萬辦不到!本就是面容刻板的婦人,因為憤怒臉色更是寒冷若鐵,表情很是難看。這些來做說客的女人,要么對賈氏極為熟悉,要么自身就是精善社交之人,察言觀色的本事是有的。一見便知賈氏動了怒,自己便也覺得沒趣。一些女人臉上同樣露出不悅之色,敷衍幾句立刻告辭。縣令李蔡的愛妾年紀最輕,說話也就最大膽一些,臨走時冷冷道:“老夫人,我家老爺讓我轉告您,此事干系非小,不光是您家的家務事,也是咱們句容一縣的大事。雖然老爺念著花老爺的面子,以及咱們兩下這些年的交情,想要把大事化小,可是總得是兩下都有誠意才好。若是事情處理不了,真鬧大了,老爺也只好秉公而斷,到時候還望老太夫人多多體諒,別怪我們不講交情。”愚蠢!你們秉公而斷,就能把我怎么樣么?賈氏強忍著憤怒,才沒把這話說出來。她并不懼怕李蔡的官威,自己兒子很得胡執禮賞識,有巡撫的面子在,區區一個知縣的態度她倒不是很在意。她之所以不發火,只是因為自己的身份。對面只是李蔡的一個小妾,狐媚子,根本不配和自己說話。將來自有李蔡的大婦收拾她,犯不上和這種女人一般見識!用以上理由說服著自己,賈氏冷哼了一聲,一言不發送走了人,回到屋中自顧生著悶氣。下人送來的冰鎮金銀花水,喝著也毫無味道。過了一陣,花繼滿頭大汗地走進來,邊擦汗邊對母親道:“娘,縣里幾位世交都找shàng門來,他們的意思都是希望咱同意……分家。”他大著膽子看看母親,硬著頭皮道:“他們答應了,咱只要做個樣子就行,至于分家的家產上,他們會想辦法給那邊補上,不用我們出太多……”“夠了!”賈氏怒喝一聲,打斷了兒子的話。“你的書都讀到什么地方去了?這么個淺顯的道理,還用娘來教?娘在意的是那些田地,還是那些鋪面?錢財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算都沒了又有什么要緊?娘在意的是臉面,是體統!若是分了家,那賤人不就是跟娘分庭抗禮不分尊卑?還有,那個小畜生也就和你平起平坐,不分高下,這口氣你能忍,我忍不下!分家的事提也休提,我花家沒有這個規矩!他們管好自己家的事,少來管我們的閑事就好。”“娘……可是那幾位員外說了,如果不肯分家,范進就要把事情鬧大……”“隨他去鬧。我花家是體面人家,為這點小事,還能把你我叫到公堂問話么?我處置自家妾婦,犯了哪條王法?任他到哪里去鬧,我也不怕他!膽子不要那么小,那些人不過就是來嚇你,想迫你低頭而已。咱們花家人沒有軟骨頭,嚇是嚇不倒我們的。我倒要看看,我就是不隨他們心意,他們能把我怎么樣!從明天開始,把沙氏送去節婦堂去做下人,把花繼蔭帶去祠堂念書,一切照舊。我自己管教自家人,誰也不能干涉!”賈氏的權威,在花家這一方天地內,幾可比擬帝王,這兩條命令自認不會有問題。可是次日一早,去奉命帶沙氏去節婦莊的花家婦人,卻并沒能如愿執行命令。那位禁婆一個人的力量雖然抵擋不住那么多婦人,她也不敢真和她們撕打,但是一句話,就讓花家女人不得不停下腳步。“縣太爺有吩咐,沙氏涉及到強賣婦孺的案子里,得隨傳隨到公堂,不許隨便動地方。若是非要帶她走……將來花家的人,便不能再種牛痘。”縣令雖然不能干涉誰家處理自己家的女眷,但是他有權決定不給誰種牛痘。牛痘局是朝廷的機構,連經費也是朝廷撥付,接種人員上官府確實有一票否決權。去年的天花,花家人雖然也嚴防死守,照樣死了十多個孩子和幾個大人。如果官府真的不給接種牛痘,那再發生天花時,大家還是得闖鬼門關。那些女人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為子女考慮下,而且縣令的命令時,只要沙氏被帶走,花家整個家族的人都得不到牛痘接種。這消息傳出之后,家族里幾個上了年歲的婦人連同舉人的正室外加花繼的妻子一起來找賈氏請托人情。話雖然說的很婉轉,態度也很恭順。但是這些女人的意思表達很清楚,老太太還是別折騰了,免得牽連一族人。整個家族的丁口,這么大的責任,誰也承擔不起。為了他們,天大的怒氣也得壓下。再說縣令雖然未必一定能有這么大權柄,不讓人種牛痘,但是這個態度表達出來,就是告訴人們,這母子不能動。如果花家不顧縣令面子強行把沙氏拉去節婦堂,對花家來說總沒有太大好處。族長的權力再大,也是建立在能為一族人帶來好處的基礎上。如果硬要推行一個損害合族人利益,尤其是族中有力之人利益的方案,肯定會遭到抵制。賈氏之前發賣沙氏跟其他人無關,自然由得她折騰,現在有了禁婆的話,這幫人就不能再裝傻。不管賈氏多強硬,這么多有身份地位的婦人一起開口,她也得權衡一二。而被帶到社學的繼蔭,也并沒有受到虐待或是毆打,原因也很簡單,李蔡親自到了花家社學視察,順手革了花正茂秀才功名。縣令本身就負責一縣教學工作,對秀才負責日常考核,自然也有權開革秀才。李蔡找的理由冠冕堂皇,比如找出之前考核花正茂的文章,指出其謬誤不足之處,以及聽到的一些對花正茂不利風評,從程序上找不到什么瑕疵,也是公事公辦。但這是一百多年來,花家第一個被地方官革掉的縣令,花家也是這百多年來,句容第一個被革了功名的大族。李蔡在學堂親自考了花繼蔭學問,隨后不吝言辭對其大加揄揚,這個態度拿出來,今后誰再想在學房對花繼蔭不利,就得考慮一下這個后果自己是否接的起。縣令下鄉到花家社學革了一個秀才,夸獎了花繼蔭,隨即就被郭從善請到郭家去。這個消息在花家這邊迅速傳播開來,就連那些監查人員也放棄了職責,反倒是主動加入了私下議論的大軍,交頭接耳打問著消息。田間樹下,到處可見花家男丁在小聲嘀咕,機房里織機閑置,女人們也湊到一起低聲議論著,嚼著舌頭。幾聲干咳,機房里一個上了年歲的婦人連咳幾聲示警,等到其他婦人抬頭,才看到賈氏拄著拐杖在兩個婆子簇擁下來到機房里。一群婦人臉上神色緊張,起身迎接,賈氏只哼了一聲,邁步來到一臺織機前坐下,輕車熟路地開始操作。“老身年少時,每日在家中,只是隨同母親學著紡織、刺繡,不曾有過閑話的時光。因為這兩樣本事,是女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學不會這個,便不是合格的婦人。你們身上穿的,口內吃的,全要靠織機來換。這門本事自幼就要練熟,這樣才能幫襯夫家興旺,不至于吃白飯。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么,但是與其擔心那些事,不如把自己的本事練好。只要我們有田,有織機,男人們可以耕種,女子可以織綢織布,官府也好,各位員外也好,誰又能把我們怎么樣呢?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坐下,開工!”婦人們不敢再說話,低著頭來到自己的機器前,開始操作。原本坐在賈氏這臺織機的女子沒了事做,很有些尷尬。賈氏看看她,“不知道該做什么了?眼睛里沒活,這不行。過來幫我上料。記住,做人媳婦的,手腳一定要勤快,天色未黑,手腳便不能停,這是本分……”房間里恢復了安靜,只剩下織機發出單調的嘎吱聲,過了約莫半個時辰,賈氏精力不衰依舊勞作不停。忽然房門外有女子的聲音道:“五老爺,您不能進去,這里都是女眷。”隨即,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我不進去,那就讓大嫂出來!現在大禍臨頭,請大嫂必須出來說個清楚,這事不能這么等下去。至少我這一房,是不能等死。”“五老爺,您說的什么話,怎么好端端的出來等死?”“廢話,城里的生意主要是我這一房在做,每年的利潤八成交給族里做公使,從不曾短缺。現在憑什么把我這一房犧牲掉,我當然要問個清楚!大嫂!大嫂出來說話!”賈氏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拄著拐杖站起身,步伐堅定地向外走,臨到門首時,又回頭看了婦人們一眼,目光依舊犀利。“心無旁騖,安分守己,這是做女人的德行。外面發生什么事,都與你們無關,好生干活。有我在,咱們花家的天,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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