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的平凡生活

第三百五十三章 有室如牢

作為一個地道的北方人,鄭嬋對南方的夏天頗有些不適應,尤其是當范進必須離開房間去應付胡執禮之后,這種不適應感就讓她覺得越發強烈。(比奇屋biqiwu的拼音)江南的夏天就像這座大宅一樣,讓她覺得莫名壓抑。

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是籠罩著一層霧,陽光有氣無力,刺不破這濃濃的霧,自然就照不亮人的心。初時感覺陽光柔和不似北方火辣,還認為會很舒服,可是時間久了才發覺,這溫和的陽光就像是文火慢燉,一點點將水氣升騰起來,當你發覺熱的時候,就已經無處可逃,只能任其慢條斯理地炮制。

房間里悶得厲害待不住人,鄭嬋只好推門而出來到院里想要散散心。卻發現院里的空氣同樣壓抑,并不比房間里為好。她便只信步在花家大宅里轉著,欣賞著這江南的建筑。

她沒有什么美學知識,也看不出這種江南庭院之美。舉目四下望去,就只看到那班駁的青磚墻壁,再抬頭,就看到那一層灰蒙蒙的天空,讓人心頭像墜了鉛塊般莫名壓抑。范進住的地方是前院,是以路上看到的仆人基本都是男性。

得到了管家婆命令的男仆,對鄭氏很是客氣,每個人見了她,都會對她行禮。但是鄭氏并不能從他們的謙恭舉止中感受到善意。在她看來,這些人的面孔是那樣模糊,雖然是白天,自己卻看不清他們的真實五官面目。所有人行動都很僵硬呆滯,仿佛是一具具傀儡,他們的笑,他們的行禮,都不是出自本身意愿而是有個人在后面提著線操縱著行動。

在這座大宅里,是看不見孩子的。繼蔭的年紀按說不適合住內宅,但是在外院里也看不到他的人,鄭嬋攔住一個男仆詢問,那仆人卻不敢和女子說話,只是在不停的行禮。一連問了幾個人都是如此,直到一個上了年紀的管事走過來,才敢與鄭嬋搭腔。

“我們花塘寨所有開蒙的孩子,都住在一起,為了方便先生教書。您說的繼蔭少爺,大抵就是這樣吧。那是在祠堂那邊的社學,女眷不方便過去的。”

鄭嬋無奈地又向內宅走,她想見見沙氏,跟她聊聊天。對這個女人其實她沒有什么好看法,先是擔心其和自己搶男人,后是發現這個人居然看不上自己男人簡直有眼無珠,總之是相處不來。可此時她卻開始有些懷念起沙氏,想與她見一面,哪怕是說些沒營養的話,也是真實的。而不像現在這樣,感覺就像是在一場噩夢里一樣。

人來到內宅門口,就被幾個膀大腰圓的粗壯女人攔了路。那幾個女人站在一起,就形成了一道肉屏風,把月亮門洞堵得死死的。手里提了棍棒,鄭嬋毫不懷疑,她們會對可能的目標揮棍攻擊,即使是對自己也不例外。

一個為首的婦人道:

“花家有家規,為防婦人私下蜚短流長,以至手足不和,家宅不安,因此不許婦人之間私下往來拜訪,免生口舌。再說這個時辰,花家所有女眷除當值之外,都要跟著教養婆子讀女戒,不能見外客,鄭娘子請回吧,等到沙娘子有了空閑,我們再去請你。”

碰了釘子的鄭嬋垂頭喪氣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正走幾步,忽然一個男子在朝她打招呼。鄭嬋順著聲音看過去,卻見是張鐵臂沖他搖著手。

她與張鐵臂不熟,關系還不如關清、范志高親厚,兼且知道其底細,知道他雖然生的威武,其實就是范進眼前一條走狗,論地位比范志高還低,也就不當回事。不過總歸是個熟人,比那些詭異的花家仆人好,走過去問道:“干嘛?”

“沒……沒啥。關兄與范兄在房間里聊天,兩人一口廣東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悶出個鳥來,這里人一個又都不認識。難得看見熟人,打個招呼。”

鄭嬋把臉一沉,“說話注意點,什么鳥來鳥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跟我這樣說話,仔細我叫當家的打折你的腿!”

“啊……這是小的失口了,鄭姨娘可別見怪。”

總算這句姨娘讓鄭嬋心里歡喜,哼了一聲,“行了,好生回房去,你找不到人說話,就去學廣東話。一男一女在這說話成什么樣子?咱家是有規矩的人家,不能亂了規矩,滾回去。”

訓了張鐵臂兩句,鄭嬋又覺得有些不對勁,怎么自己也被這院子傳染了似的,開始在意起男女之防,就連與男人說兩句話也認為大逆不道了?在京師乃至在船上可不是這樣子,出身市井的女人哪有那么多講究,和誰不能聊天?看來這院子透著邪門,在這待著,居然連脾性都要被它給改了?

一想著以后自己可能也變得如同那些婆子似地不茍言笑面無表情,舉動符合道理,但卻沒有生氣,她就覺得心里發毛,腳步加快跑回房里,關上房門時心里依舊在顫個不停,總擔心外面那看不見的怪物隨著自己一起跑進來。一頭扎在床上,將頭埋在枕頭里,反復念叨著:“我不要變成那些女人那樣,我要做迷死當家的小狐貍精,我要當壞女人……”

當范進回到房里時,便見到趴在床上,倦怠無神的鄭嬋。他連忙關切地上前摸著鄭嬋額頭,卻沒感覺到發燒。鄭嬋與他分別不過小半日光景,卻似久別重逢也似,一頭撲到他懷里,將頭朝著范進懷里拱著。

“當家的,咱們走吧。去城里住客棧,再不住這鬼地方了。這院子邪門的很,人在這里就像關在大監獄里,這也不許做,那也不許做,這也不能去,那也不準去,好不別扭。你帶我離開這,我不要住這里。”

“好好,我的小妞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剛才是去見了胡巡撫答話,說過話,現在告辭倒也不是不行。不過總要過了夜,等明一早咱們就走成不成?”

“那你答應我,不許走開,留在這陪我。我不想看到花家那些人,實在太嚇人了。一個個都像是廟里的泥胎似的,你說,他們會不會都是些小鬼變的?”

范進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花家人原本據說也不是這樣的,不過鬧得太過火,差點把家業全敗了。所以賈夫人整頓家規,所求難免過苛,鬧得現在就有些走極端,人就成了這個樣子了。當然,她的很多舉措我也看不順眼,但又管不了她的家事,我也沒辦法。胡巡撫方才跟我說話時,還夸獎賈氏治家有方,準備為她上本,請為地方楷模。讓東南一帶多像她效法,以為天下典范。”

“這么說,這里不是都像她一樣的老妖婆?”

“哪能呢。我跟你說過啊,我第一次見到卿卿的時候,她和她兄長穿著女裝游長沙,一起同游的都是東南才子,哪里會像這里那么無趣。江寧城內,十里秦淮,說不盡的封流模樣。那里的人不但不像她這么閉塞,反倒是玩的格外歡,男人女人大街上把臂同游也不當回事,你這樣的當心被人說是土豹子。”

“那還等什么?當家的我們走,去江寧玩玩。我倒要讓他們看看,誰才是土豹子。”

雖然聽到范進提起張舜卿鄭嬋有些吃味,但是她早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做不成正房,這個大婦是必然的事,再說只要能離開這院子,其他什么事她都好商量。范進笑著在她鼻子上一刮,

“你倒是個急性子。哪那么容易啊,還要給花老辦水陸道場,我這個時候就走,仿佛是花家慢待了我一樣,反倒是有不少人情往來要應酬太麻煩。我們明天早上告辭就好了,我在這陪你,不會讓你悶的。這里的天氣真是悶熱,看我這一身汗,一會我弄桶水來,我們一起洗個澡,我幫你擦擦,你幫我擦擦……”

鄭嬋膽子再大,對于這種提議平時也是拒絕的。畢竟與這個時代的道德標準偏差太遠,即便是清樓女子也不是個個都肯,更何況良家出身。但想著這座院落里壓抑沉悶的氣氛,每個人那絕對符合規則的行為,她心里沒來由地升起一種要打破它,要和它作對的沖動,點頭道:

“恩……妾身給當家的擦,當家的也幫我擦……我們這是不是叫做……鴛鴦戲水?”

內宅里。

賈氏的臉色陰沉得如同鐵塊,“光天化日,在臥室里共浴……這樣的人若說和沙氏那賤人什么都沒做過,老身第一個不信!怪不得他為那小畜生做保,說不定,早就和沙氏什么沒廉恥的事都做過了,自然為她出頭。”

花繼道:“趁著胡中丞沒走,我們不如去告他一狀,孩兒素知胡中丞與翁司寇交情最好,一直想為翁司寇報仇。這次是個大好機會,正好……”

“沒有用的。范進在東南是萬家生佛,為這種事告他,胡中丞不會理會的。再說他與魏國公府頗有交情,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現在又是陛下眼前的紅人,這點事碰不倒他。要怪就怪朝中是張居正一手遮天,據說江陵相國自己便是好色之徒,沒了正妻便要妙齡胡姬侍奉。哼!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這樣的首輔在,下面又怎么會有正人君子?朝廷里并不拿這種沒廉恥的事做大事看,參也是不疼不癢,反倒是讓他記恨上咱們。繼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功名,等到三年服滿就可以下闈,只要有了前程,娘這些年的苦就沒有白吃。范進……回頭請他走路就是,這種小人不必要得罪,也不能得罪。你見了他還要客氣三分,恭敬禮讓,切不可有絲毫冒犯。”

“為何?這與娘親平日的教導大不相同……”

“糊涂。娘平日教你的是自己做人的道理,與外人無涉。讀書不能讀死,一定要學會變通。娘讓你做個正人君子,不近女色,都是為了你好,不是讓你也按這個標準去管外人,他的死活與你我有什么關系?娘讓你結交范進,同樣也是為了你好。少年君臣,未來說不定便是幾十年君臣相得的佳話,即使不為宰輔,亦可能是部堂重臣。這等小人若是得罪了,時刻想著害你,以我兒的忠厚性子,早晚必遭他毒手。與其這樣,還不如與他做個朋友,只要你不跟著他學壞,讓他照應著你的前程,又有何不妥呢?”

“孩兒謹遵母命。”

賈氏又道:“娘讓你做的事,抓緊去做,別耽擱。”

“這……老爺還在喪期里,做這事似乎……”

“一個賤人,跟你爹死活有什么關系?娘辛苦操持才賺下這份家業,她帶著那孽種一回來,就要從你名下分走一部分田產。那些田地房屋都是娘一鋤一鋤辛苦開墾出來的,家中最困難的時候,娘這個婦道也要下田勞作,累得半死不活,才有咱們今日的家業。她先是溝引你爹,又要拿走我們的財產,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事?且先處置了賤人,剩這個小的,將來慢慢對付,總歸是娘給我兒賺的家業,絕不能便宜了外來野種!”

老婦人的相貌本來就很嚴肅,這一刻竟是如同魔鬼般猙獰。花繼連忙道:“娘親息怒,兒這就去辦。”

范進與鄭嬋鴛鴦戲水的事,顯然在花家引起了不小影響,次日家中下人看鄭嬋時,眼神明顯怪怪的,那目光里分明充滿著鄙夷與歧視的味道。仿佛她與范進做的事,是傷風敗俗,惡貫滿盈。

賈氏雖然沒說什么,但是范進提出辭行時,卻也不再挽留,只是吩咐下人挑了個扁擔跟著范進。在前后籮筐里,前面放著上好寧綢,后面放著則是花家的幾卷藏書。等到一行人到了祠堂那邊,見繼蔭果然在里面跟著一群孩子讀書,原本開朗的模樣重又變得像京師里那樣穩重且缺少活力。

范進將他叫出來囑咐了幾句,花繼蔭回答的很得體,但也看不出多少親近,只是在分手時,才忽然拉了拉范進衣角,可是不等說什么,卻又主動松開。

賈氏帶著族人將范進送出村口又走了好遠才分開,回頭望了望村莊那一座座牌坊,鄭嬋吐吐舌頭,“總算是出來了,這回可好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用看人眼色。當家的,你今天還幫我洗身好不好?”

“好啊,全都聽你的。你們三個,也不用往這邊看,一人拿幾兩銀子,找清樓去玩別來妨礙我。”

一行幾人哈哈大笑,包括范進都覺得,離這座宅子越遠,身上就越輕快,就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南方濕熱的天氣也不那么難受,仿佛一切都變好了。所有人心里都有一個念頭:這宅子最好再也不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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