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座師、拜同年,隨后的幾天時間,一如公式化一般渡過。其實所有的中試舉人,在這段時間的行動都差不多。先是拜過了申時行,接著就是與同榜錄取的舉子之間,舉行幾次小規模的聚會。在當下文人圈子里同樣流行四大鐵,當然內容不是一起扛槍一起受傷什么的,而是同窗同鄉同年同師,也就是四同。
畢竟中國是個人情社會,大家遇到事,基本都先想到找關系,而不是找地方打官司。再說以大明律大而不當的條文,有些事也不是單純講制度能解決的。借著科舉的機會,先把交情定下,將來如果自己有官司落在有四同關系的友人手中,自然就方便關說。
范進是會元,按說一些活動應該是他發起,可問題是他沒什么根基,在舉子圈子里號召力有限。何況這次會試放榜以后,舉子中意見本來就很大,不少人認為這是黑箱操作。借批評范進而批評這次科舉,借此為自己的失敗尋找理由。
事實上不但落榜的舉子有這種想法,就算錄取的舉子,心里也未必不是這么認為。畢竟范進這種不怎么出名的廣東佬,爆冷中會元,想讓一幫舉子心悅誠服也著實有些難度。更重要的是,范進終究沒靠山好欺負。像張嗣修這種明確作弊的,反倒沒人敢說什么。
湯顯祖名落孫山之后并沒有參與對范進的口誅筆伐,反倒是在舉子中積極游說,為范進說好話,證明其學識遠在自己之上確實有資格中會元。
他在江西有點名氣,自身才學也不差,只是在關系到自身命運的大考面前,這種關說能起到多少作用,卻是難說的很。另一個關說的則是周進,他在山東舉子中也在為范進說好話,不過用途更小。
由于張居正的強勢,加上殿試還沒舉行,大家不敢在這個時候鬧考,但抵制范進還是做得到的。同年之間的幾次聚會都很冷淡,彼此沒什么話說,這種關系能否用的上大為可疑。
倒是有幾個廣東中試的舉人前來結交,似乎有拜范進當大哥的意思。畢竟對于老鄉來說,我管你功名怎么來的,你關系越多,我越有好處,這幫人就算是少有的鐵桿粉絲。
另外一些舉子找上門來,并不是與范進論交情,而是找范進斗文。眼下京師里對范進的看法比較復雜,一些人堅持認為其是有真才實學的,包括湯顯祖等人的盡力維護,也在盡力為范進挽回名聲。但也有部分舉子因為范進得中會元,而認定其是趨炎附勢,不會有多少才學。即使眼下斗文不能改變會試的結果,但是能揭破其本質就足夠了。
這個群體里面以湖廣籍的學子為最多,除了本科舉子,還有一些年輕的湖廣籍書生,并未下場參考,依舊要找范進的晦氣。其中既有為書院出頭,要找范進這個仕林罪人尋晦氣的,也有一些,則是想要做張家女婿的。
有關張舜卿的謠言,在京師里傳的很廣。防民之口勝于防川,這種桃色新聞,更是為百姓所津津樂道,即便是宰輔權威也壓不住。無風不起浪,即使沒有過硬證據,也有不少人堅信張舜卿確實已失申于范進。這個流言讓一些本不會與張家產生交集的人,看到了成為接盤俠的希望。
社會本就是由各種想法各種態度的人所組成,有人愛惜羽毛,在意名聲,也有人更看重成功。一些道德君子認為張家千金左右已經失了清白不值錢,誰都可以娶,自己為何不能去爭一爭?由想法而至行動,開始為提親做準備,在這之前,打倒范進就成了個必要途徑,一如打倒魔龍才能救出公主,鄭家這座魔龍城堡外,屠龍勇者絡繹不絕。
張居正當國,楚人得勢。在京師里,湖廣籍文士本來就多,包括一些頗有名氣的前輩,也被請出來當做公證。除了這些人以外,甚至還有些參加武科的湖廣籍武進士也出現在范家門外,向范進提出比武的要求。其結果就是被范進一句:“回屋睡外頭冷”,無情拒絕。
一批批想見或不想見的客人紛至沓來,直到三月初二這天,家里來了一個較為重要的客人,才讓范進的態度邊得認真起來:張家三公子張懋修,登門拜訪。
自從上次與張舜卿私會之后,張懋修是不大敢見范進的,生怕其又提出見面的要求,最后倒霉的還是自己。這次他前來,倒是讓范進大喜過望,忙把他拉進房間里詢問著張舜卿的身體情況。
張懋修道:“姐姐眼下身體還好,不過將來就不好說。”
“這什么話?什么叫眼下還好,將來不好說?”
“你別這么兇行不行啊,你現在還不是我姐夫呢,再說將來是不是我姐夫,現在也難說的很。你家門口這些固然是沒什么希望的妄人,可是不代表其他人也沒機會。我爹最近在為二哥辦文會,讓他多認識一些人,多揄揚一些名聲,還讓姐姐也參加。這什么用意,你應該很明白吧?”
“我當然明白了,這種文會我可不可以參加的?”
“當然不可以了。姐姐把我派來,就是要我給范兄傳話,千萬不要為了見姐姐參加這些文會。姐姐不會去,也不讓范兄你去,免得中了計策,白白丟了面子。”
“你看,舜卿還是關心我的,所以說我早晚還是你姐夫。再說,我為張二兄扛了這么大雷什么都沒說,你還敢說我不是姐夫?不是姐夫誰為這事扛啊,我冤不冤啊。”
張懋修笑道:“得知范兄中了會元之后,姐姐也發了頓脾氣,在家里把張四維和申時行好一頓罵。說他們心機太重,用范兄做擋箭牌,這不公平。。”
范進笑道:“你回去對她說,能為首輔分謗,我求之不得。再說我這一出頭,就把張二兄掩護下來,也算是自己人替自己人挨刀子,不冤枉。”
“話雖如此,姐姐還是不歡喜。按二哥說,這就叫女生外向,一有了情郎就不再念著家里人的好處。”
范進笑道:“舜卿打發你來,就為了說這個?”
“那倒不是,是姐姐要小弟提醒范兄,張四維、申時行兩人皆無肩胛,不足以共商大事。若是范兄有所請托,不能找這兩人,他們不會幫你,只會出賣你。還有就是一定要耐的住性子,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只怕反為不美。按姐姐的意思是……”
“殿試之后再說,如果可以中一甲,提親就比較硬氣,老相國一高興也許就點頭了也未可知。”范進接過話,隨即笑道:“這事說易行難,殿試不比會試,一不糊名二不謄錄,誰的卷子一目了然。若是相爺有意把我放到第三甲最后一名,我也沒什么臉面提親。”
張懋修道:“那倒是不會,不過名次上只怕好不到哪里去。范兄,你別見怪,家父對姐姐視若掌珠,你們兩個這回也實在是過分……”
“不必解釋了,我都明白的。這件事錯在我身上,我自當承擔后果。至于提親的事,我會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找合適的人向相爺提媒。”
范進在京里是沒什么根基的,但是要想找個媒人也沒那么難。不管是馮保又或是李夫人,都有資格出來做個冰人。說到底,這事還是取決于張居正,而不是取決于媒人,除非范進能強大到請來皇帝或太后出面,那當然容不得張居正拒絕。可想想也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
張懋修道:“范兄,其實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姐姐對你的情義,我看的很明白,除了嫁你,嫁給其他人,姐姐都不會快活。可是父命難違,小弟做不了家父的主,他老人家認定的事,外人也很難逆轉其心意,這里面的難處實在是勢比登天。在家里,我和阿古麗都不敢在姐姐面前說起這一層,可是姐姐冰雪聰明,如何猜不到。我真的有些怕……”
范進道:“舜卿也知其中艱難,但是她對我有信心,相信我能解決這個難題。張兄也該對我有信心,你的姐夫,我當定了。”
兩人正說著話,范志高從外面進來,手上又拿了封名刺,神色有些古怪,以家鄉話道:“九叔,這次來的,也是張家人。是不是要三公子回避下。”
“回避什么,難道有主人避仆人的道理,不管來的是誰,請進來吧。”
片刻之后門簾掀動,姚曠自外走入,先給張懋修見禮,后給范進行禮。然后道:“老爺有請范公子過府一敘,車就在外面,請公子上車。”
張宅之內。
對于會試的結果,張居正并未表現出過分的喜悅與激動,在他看來,自己兒子中試本來就是情理中事,對于必然發生的事,根本犯不上高興或是激動。不過熟悉相國的人如游七姚八者還是能感覺到,在會試結束之后,相爺的心情確實比以往為好,至于心情好的原因是因為二公子被錄取,還是其他原因,就不易猜測。
張居正對兒子管教很嚴,張二公子也不敢像在南方那樣,動輒去教坊買笑。不過在家里搞聚會,父親并不限制,相反倒大力支持。是以自會試結束之后,張家也便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天天啟華宴的景象。
被請來的自然不會是范進門外那些屠龍者可比,這些人都是才貌雙全,頗有些才名的文士。于本科舉子里不管會試名次如何,自身的才名都很響亮,算是東南這一次趕考才子中的上品人物。家室清白,家格不算太低,但又不足以頡頏張家的權柄。不管張舜卿選擇其中哪個人,張居正都有把握壓住他們,不至于讓女兒受罪。
偶爾有人會見到張居正,以弟子禮拜見,張居正也會與他們交談幾句。只是其日理萬機,自然沒時間耐心指導什么,三言兩語即告結束,饒是如此,也足以讓這些舉子興奮不已。
剛剛在前往書房的路上,與一個湖廣學子交談一番,因為對方與自己是大同鄉,話說的就多些。分手之后,那書生的腳步都變得格外輕快,人仿佛要飛到天上去。等到了書房里,張居正已經把那人名字忘記了,只記住了其身上的特質:浮夸。
“這一科的舉子,有才學的還是有一些的。像是沈君典,他的文字很好,學問很扎實。還有潮州的林夢楚,之前聽說把他文才不出色,可是看他的墨卷,卻發現是坊間傳言不實。這人做學問是一板一眼,不夠花俏,也不尚巧變,但是本事還是有的,頗有當年林東莆的風采。不過,他們都有一個毛病,缺乏歷練,不能任事。在翰林院做詞臣尚可,真到地方上任事,包準鬧的一團糟。”
大管家游楚濱道:“老爺說的是。吏部那里現在選官都得抽簽,否則就要打架。一群等著分發實授的官員,寧可借債度日,也不愿意到縣里做縣令。實在被分了縣令,還不肯去,千方百計找門路疏通關節,以求改任。官員如此,何況士人學子?肯踏下心來為民辦事的,可是不好找了。”
張居正搖搖頭,“看他們這般人……談學問就頭頭是道,說起庶務就一竅不通,真放到地方上,只怕也是為胥吏所把持,敢任事的有很多,能任事的就看不到幾個。也難怪丫頭不愿意參加那些文會,實在是跟這群人談不出什么,這群所謂才子,讀書就行,其他就差勁。這天下又不是只會讀書就能治理得了的,中了試腦子還像個書生,就于國無用了。他們以為這天下就是科舉功名,讀好了圣賢書天下可去。就老夫手上這份塘報,若是拿到那文會上,必有人慷慨陳詞拍案而起,可真說到解決之道就一點也無。老夫想不到,如今的書生都成了這副樣子。如果再不好好抓抓學風,再過幾十年,大明就找不到幾個能做事的讀書人了。”
游楚濱壯了壯膽子道:“其實……能做實務的讀書人也是有的。”
張居正看看他,“游七,兩碗炒肝就把你買通了?我府里的大管家,幾時變的這么不值錢了?”
“老爺饒命……小人不是向著那范進,而是覺得……小姐可憐。”
張居正想想女兒日漸清減的容貌,自進京至今其實還沒到一個月,人已經明顯消瘦了幾分。心內也是一陣傷懷,“你跟了我幾十年,什么為人我很清楚,不必解釋。你去準備吧,我今天叫他來,也是想再看看他,考考他……”
這時,姚曠在門外高喊了一聲回示,等走進房中,張居正朝兩名管家吩咐道:“我這段時間誰都不見,即便是宮里的旨意,也是一樣。把那混帳東西叫進來,老夫倒要看看這一科的會元,是個什么成色。”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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