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的平凡生活

第二百章 困境(下)

張氏住進來的消息,在花莊里是瞞不住的,天一亮,大半住在莊里的病人就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大家稍一聯想,就會想到,她是因為到花莊才會被感染。自己能脫離苦海全靠張大小姐出力,這么一想,張氏實際是因為自己這些人而染了天花,對于大多數病人來講,良心大覺不安。

于病情上她們當然幫不上什么忙,但是還是想做些什么。有幾個有些錢財的就拿出身上不多的私房出來交給仆役,請她們去幫自己買些香燭回來,當被問起用途時,這些人異口同聲答道:“為張小姐設壇祝禱,期望大小姐早日康復。那么好的人,因為我們得了天花,我們總要為大小姐做點什么。”

有的女人想去看一眼張氏,或是幫一些忙伺候,卻被那宅院外的護衛婆子擋了駕。八名持棍棒的婆子站在門首,阻擋著去路,將所有人攔在外面。

“行了。這事用不著你們,設壇也好,上香也好,會有人操辦的。你們有良心的,到時候就來燒柱香就好了,這種事全靠自愿不會強迫。不過誰真來上香,晚上吃飯的時候有個蛋吃。還有啊,春香姑娘說了,大小姐需要清凈,大家不要來這里圍著,打擾大小姐休息就不好了。”

莊子里負責熬藥的仆婦,照樣在春香那沒得到好臉色,只留下了藥,人卻沒讓進去。乃至于想要派些仆人來幫忙的請求,也被春香拒絕了。她的態度很明確,自己身上銀子太多,如果丟了東西誰負責?

就連原本伺候張氏進來的仆婦都被開除,大家就能想到,想必是首輔千金身上有些價值連城的寶貝,就不好再去討人厭。偌大的庭院,只剩了張家主仆兩人,從人手的角度看,自然是不夠用。可是當事人自己都提出這樣的要求,外人就不好說什么。

張氏這時已經醒了,人坐在床上,手里舉著菱花鏡子。鏡中女子無論如何,也稱不上美貌。蒼白的臉色,隨處可見的紅色斑痕,這真的是自己?如果范兄在此……他還會像曾經那樣,對自己伏低做小么?

這房間的保溫工作不錯,為了保暖,甚至還安裝了最新式的煤爐和煙囪。饒是如此,少女依舊覺得周身冰冷一如她的內心,如墜冰窖。

她不是普通的閨閣女子,比起身邊大多數官宦人家千金小姐,少女的見識謀略都不止強出一籌。

自幼年時,就被家人稱為神童,不管讀書寫字,還是處理庶務,早已表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高明手腕以及獨到見解。幾句話就幫經營不善的族人把生意做好,也笑言片語之間,就把一宗鄉間爭斗分析的清楚,連解決途徑都找了出來。乃至在湖廣捉拿曾光一伙時,其定的計謀也發揮了巨大作用,最終曾光等人一敗涂地,與她的謀劃密不可分。

嘴上即使不說,少女心里也認定自己足智多謀,認定自己生來,就該和其他人不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子成親,相夫教子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要嫁的是一個她喜歡也喜歡她的男人,志同道合心意相通,枕下知己枕上夫妻,這樣才能相守一生。

老天是眷顧她的,讓她遇到劉勘之。從幼時同在一起玩耍,到稍長一些時,各自讀書。每次見面,自己都會向他請教學問,他也會耐心地施以指導。那段時間兩人之間的關系亦師亦友亦兄妹。

再到年長一些時,本就應有男女之防,但是兩小無猜的二人,還是照樣會見面。只是那時,自己看他的目光已經不再是看兄長,而是多了些其他味道。

男子英俊瀟灑,女子美若天仙,即使易釵而弁也無損顏色。家中老人還是相熟之人,都認定他們是天作之合,自己心中亦不做他想,認定其是自己應該托付一生的良人。

雖然有爭吵有分歧。但是自己的心里依舊認定元定兄才是自己相守一生之人,即使當范進出現,讓少女的心弦有了絲絲波動,也依舊及時揮劍斬情,決心與范進只做兄妹,把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留給劉勘之。

直到幾次相負,甚至觸及到少女的底線,劉勘之與范進在少女心中的比重依舊是各自五五,不分上下。

這其實很正常,畢竟相處的時間不一樣,家室背景不同,少女對待兩人的想法也就不盡相同。只是一個女人心里裝兩個男人,是很累的,尤其少女這種家室出身,決定了她必須選一個人來做決定,不能把兩人都裝在心里。本以為這次可以殺掉其中的一個,可是現在……被殺掉的人里,可能會加入自己。

喝的藥里居然被人加入了安神散,導致自己一睡不醒,在最關鍵的時候來不及說話,清醒過來,就淪落到了現在這種地步!

從定下計劃之初,少女就已經想過可能存在的變數,以及可能存在的最嚴重后果。可是當這后果真的降臨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對于危險性還是估計不足。。

望著手上那幾個如同珍珠般刺眼的突起,少女的心就莫名地揪成一團。這癥狀……怎么和薛五說的不一樣。按她說,是沒有那么難受的,斑痕不會這么多,也不該真的起泡,為什么會這樣?她的腰很疼,手腳無力,頭昏昏的,思路也不如平日清晰。腦海里不由回響起范進的那句話:

“發燒會嚴重影響人的思維,如果持續發熱,就有可能燒壞腦子。所以一旦發燒,要想辦法降溫,不能放任自流,尤其是高燒,更是要想辦法解決……”

退思兄……你若是在此,肯定有辦法的。劉兄當然也有,但是他的心里,卻只有他的天下……

天花莊……一視同仁……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自己早該想到的,劉兄不止一次跟自己說過這些話,自己為什么這么笨,還認為他對自己會有不同?

腦海里,浮現出另一個英俊男子的面孔,和他那句:“幫親不幫理……”。范兄,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還會幫我么?

春香這時推門而入,少女沉著臉問道:“怎么回事?你為什么不問我,就把仆人都趕走了?也不讓外面人進來,這是怎么回事?你一個人如何忙的過來?”

“小姐,奴婢也是為了小姐好。這莊里的仆人,天天和天花病人打交道,怎知道誰身上帶著豆毒?若是她們一來,把豆毒也帶了來,不是引狼入室?”

“那些本來的仆人呢?她們身上也有毒?”

“那些人是雇來的,于咱們一無交情二無淵源,身份來歷也說不好,奴婢怕她們只會偷東西不會做事。小姐那貼身的匣子,都被人摸過,里面少了東西!”

該死!

少女心頭一驚,她在上轎時手里只抓著那錦匣,未曾提防過里面的東西會遺失。這時春香提起,才發現上面的鎖已經沒了。匆忙打開匣蓋,里面滿滿的全是一張張打開的宣紙。少女拿起紙快速翻動著,隨即長出了口氣。總算最重要的都在最下面,沒被拿走,否則就……

她的臉色微微一紅,看著春香道:“你跟外面的人說了沒有?”

“沒有。小姐,你聽奴婢一句,現在說也沒用。您現在這樣子,哪個郎中會說您不是天花?到時候再說您傷心欲絕,神智不清,將來說什么也沒人信了,您覺得這樣可好?”

“你……你這張嘴也跟我學厲害了,這不好。做奴婢要有做奴婢的樣子,不能處處先想著犟嘴,更不能擅做主張。就算你說的有道理,也要跟主人商議后,最終的主意也是主人拿。還有,這幾天我病著,你總偷偷出去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只是念著咱們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不想罰你,你自己也要好自為之。去,把花莊的女管事叫來,再把六妹叫來。女管事是國公府的,我說話她肯定會聽,還有六妹也會。只要她們說我沒得天花,我就可以出去了。”

春香未動地方,小聲回道:“小姐,二公子三公子他們……已經走了。”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了。”

“奴婢是說,二位公子已經走了,您在江寧,沒有親人了。奴婢出于民家,若說見識本事,自是不如小姐,可要說人情冷暖事態炎涼,可是看得多了。幾位公子不在身邊,您說話怕是未必有平時的效力。”

“胡說!”少女的臉一沉,雖然人在病里,卻依舊威風不墜。“這些話也是你該說的?這些人聽不聽我的話,我自有分寸,你不要自作主張。我們在這里待的越久,越容易出事。還不快去!”

“小姐,奴婢還要伺候您服藥用飯,您雖然沒得天花,可是身子總是有恙,等到服過藥,再找人吧。奴婢知道小姐心里煩,您就好生歇著,奴婢去給您熬藥了。”

因為發燒的原因,少女的食欲并不好,早飯和午飯吃的都很少,春香熬好的藥,她卻沒再吃。自從喝了安神藥導致自己睡過頭之后,張氏對于藥湯就很有些謹慎,讓丫鬟熬藥無非是個懲罰手段,告訴她自己不喜歡其擅做主張。

春香也意識到了這點,卻沒說什么,大戶人家做下人的被主人刁難,其實是常有的事,只是看能否應付得下來罷了。出去請了兩次人,可不管是管事還是徐六小姐都沒有露面。就在這種往返奔波中,時間已經到了傍晚。

春香第三次出了門,院外侍衛的婆子迎上來拜見,她在張氏面前很是聽話,在一干婆子面前便極有派頭。冷著臉道:“站遠一些。得了天花本就心煩,你們站這么近,若是擾了小姐休息,誰吃罪的起?”

“春香姑娘訓教的是。只是這院子這么大,只有貴主仆兩個,怕是大小姐害怕……”

“多謝了,臨來時我已經買好了丫頭,一會就過來。我這就是去領她進莊的。”

望著如鉛的云層,幾個婦人縮縮脖子,小聲嘀咕道:“又黑又冷的,丫鬟自己找來,膽子可真大……”

江寧城天界寺門外,一輛馬車已經停好。一身女裝的范進,正準備進入車廂。范志高一把拉住范進的胳膊道:“九叔,你真要去?那是天花莊啊……張家小姐生的是天花啊……不管再怎么好,也犯不上賭上性命。再說她脾氣也不好,其實成了親,也未必能伺候好九叔……九叔你這么英俊又有才華,怎么可能找不到大家閨秀成親。腦筋不要太死板,換人吧。為了個麻子拼命,不值得啊。萬一她沒挺過去,就這么死了,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一記拳頭擂在頭上,終止了范志高的話。范進道:“這是我的事,不用你多管,好生在廟里不要亂跑就算幫忙了。少給我惹麻煩,沒事的時候多去拜拜佛,求佛祖保佑我順利混進莊里,把張大小姐接出來。早知道前兩天就不在廟里吃狗肉,不知道現在求他還好不好用。”

擔任車夫的關清道:“東家,要不要聯絡徐小公爺?那里是他的地頭,或許他說話更管用一些。”

“不必了,小公爺與我雖然有些往來,但是這件事他肯不肯幫忙,又肯出多少力,很難說。最要緊的是,他這邊走公事,一來一往,不知要耽誤多少時間,早一天把人帶出來,人就少受一天罪……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妞自己管!”

關清揮著胳膊,甩出一記響鞭,馬車冒著凜冽寒風向目的地前進。天色漸漸黑下來,從頭到腳裹得嚴實的女子,在春香帶領下,順利通過封鎖線,來到張氏居住的宅院后門。風中傳來時斷時續的言語。

“過了今晚……保你與她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