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裴林沉吟之后目光漸漸沉靜下來,李鶴也知道恐怕是該步入正題的時候了,在這么斗嘴糾纏下去,就偏離了主題了。
清了清嗓子,李鶴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開始醞釀話語。
而李固和裴林以及江烽等人也都注意到了李鶴的這個動作,就像是突然一起被點了穴位,或者同時發現了什么,都下意識的坐直了身體。
江烽越來越覺得自己開始在進入這個時代的某種狀態中了,他覺得自己正在潛移默化的適應著這個時代,這個環境,從固始到汴梁,甚至只花了幾天時間,他就已經開始進入汴梁這個體系中了。
很顯然,這三個人不是一個體系的。
李鶴是代表崇政院的,這是大梁的最高軍事機構,而因為大梁特殊的歷史淵源和地理環境,崇政院院使地位更在政事堂的同平章事也是所謂的宰相們之上,當然崇政院里情況也很復雜,軍頭,文官一樣也有自己的代言人。
李固自然是軍頭的代表,而軍頭中山頭林立,李固只能說代表其中一個群體,而這個群體就是主張對蔡州動兵的。
裴林當然是代表政事堂的,同平章事們當然不會出現在這里,就像院使和副使以及判官也都不會出現在這里一樣,這一場酒宴其實就是三方的一次對接切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座的三方代表都是主張對蔡州用兵,而反對于河東開戰的,或許在反對的原因上不盡一致,但是在結果上卻是一致的。
崇政院制定方略,但是需要政事堂在財力和后勤輜重上予以保障,雖然崇政院也有自己的保障體系,但是一旦大戰,勢必要有一個相當龐大的運作體系來支撐,這不是崇政院自身能解決的,而一旦沒有協調好政事堂這邊,拖了后腿,那就會大亂子。
應該說還缺了另外一環,那就是負責具體執行的尚書省,不過這是后續問題,而以政事堂現在對尚書省的壓倒性優勢,這反而不是什么問題。
“裴大人,我想我已經明白你這方面的意思了,你既然來了,想必政事堂的大人們也還是能意識到了形勢的嚴峻,鹽池之利固然誘人,但是卻得看能不能吞下,河東問題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我們和沙陀人已經打了幾十年,他們奈何不了我們,我們要想解決他們也一樣非易事,所以我們需要立足現實,首先要解決最迫在眉睫的問題。”
李鶴丟開了面紗,“崇政院認為當務之急是要解決對大梁威脅越來越大的蔡州,哪怕我們不能一次性徹底解決問題,但我們也必須要盡可能的削弱它,遏制它,這就是我們這一次的意圖和目的。”
“崇政院選擇的棋子就是固始軍?”裴林此時再無復有先前和江烽的親密無間相談甚歡的情形,平靜而冷淡的反問:“我本人贊同對蔡州用兵,具體方略那是崇政院的職責,但一旦確定了固始軍要充當棋子,那么在策略上勢必和原來考慮的方略有所不同,所以不得不慎重,我就要問一句,崇政院和李固將軍何以認為固始軍能發揮棋子的作用?”
“嗯,政事堂對固始軍不看好?”李固插言。
這場酒宴是他負責召集的,雖然名義上是江烽設宴,但實際上李鶴和裴林能來,都是他的功勞,以江烽在汴梁城里這點兒影響力,只怕連政事堂和崇政院的門房都邀請不到。
“李固將軍,我對江虞侯印象很好,但是這不能作為固始軍成為梁軍盟友的理由。”裴林有些歉意的對江烽笑了笑,“固始地理位置太過特殊重要,正因為如此,如果固始軍力量足夠強大,的確能夠對蔡州方面形成極大的威脅,可是也同樣因為這個原因,蔡州方面不會意識不到這一點,他們不會容忍這個芒刺扎在他們背后,所以我認為蔡州軍會不惜一切代價解決固始,而固始現在的實力,我不認為可以抗衡蔡州軍,我們都知道蔡州軍現在的戰斗力。”
對于裴林的話,李鶴和李固二人都心知肚明,這并非妄言,政事堂兵房的人也自有他們的消息渠道,固始軍現狀瞞不了人,現在就要看江烽怎么來回應了。
雖然李鶴和李固都相信江烽不是易與之輩,既然主動邀約宴請,也明知道這一次酒宴的意圖何在,既然敢如此,自然有所準備,但是固始軍的實情擺在那里,想要天花亂墜的胡謅一通是不可行的,所以他們對江烽的回應也是既期待又擔心。
“李大人,李將軍,裴大人的擔心我可以理解,嗯,在這里,我想先問一個問題,哦,裴大人覺得固始軍應該有什么樣的實力,才能有資格充當梁軍的盟友,或者說才能承擔起一個在蔡州背后的芒刺的作用,再或者說,政事堂那邊認為固始應該具備什么樣的實力才能抗御蔡州軍的進攻。”江烽沒有馬上吹噓介紹,他需要先搞明白裴林的真實意圖。
裴林意味深長的看了江烽一眼,慢慢點頭,“二郎,我并非為難你,但是政事堂的確不看好固始。據我所知,固始軍的確扛住了蟻賊的進攻,但是固始軍損失很大,現在固始軍還有一千兵力么?這點兒人馬,能濟得何事?”
“另外固始城小墻破,應付蟻賊也許勉強能行,一旦蔡州軍來,他們有術法師,有完善的攻城器械,連宛丘城這樣的大城,在我大梁精銳的防御下,依然被蔡州軍攻上城墻,你覺得固始能有這實力擊退蔡州軍么?”
“另外,以袁氏的手腕,他們勢必拉攏固始士紳,里應外合之下,固始軍還有多少機會?”
“袁氏高手如林,不是我危言聳聽,天境高手對袁氏來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固始軍呢?一旦交鋒,何以應對?”
一連串的問題如冰塊一般砸過來,問得早有心理準備的李鶴和李固都微微變色,而鞠蕖更是握緊了拳頭,心里有些發涼,至于盧高,這個時候已經根本沒有他插話的資格了。
這些問題他們也考慮過,只是這么當面鑼對面鼓的提出來,分明是政事堂也做了一番深刻細致的了解的,你蒙不了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了江烽身上,而江烽卻仍然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似乎對裴林的問話早有應對準備。
不得不說裴林的問題個個都是關鍵,如果沒有準備,還真要被對方問住,但是有準備自己的回答也未必能讓對方滿意。
自己今天的回答就會被裴林帶回給政事堂,而李鶴和李固都難以影響到政事堂那邊的態度,這甚至就關系著政事堂對這場戰事的支持力度,或者說在戰略方向上會有所偏差。
事實上李鶴和李固都一樣對自己心存疑慮,只不過對于他們來說固始軍的出現是聊勝于無,或者說死馬當作活馬醫,既然確定要對蔡州用兵,那么有總比沒有好。
但對于江烽來說,答案的好壞,對方的滿意程度,卻會關系到自己能從對方手中爭取到多少利益,這對于固始來說,尤為關鍵。
“嗯,裴大人問得好,說實話,您問的問題,我都沒有想那么多,但是既然裴大人問出來了,估計李大人和李將軍也一樣希望我能夠釋疑,我就來回答這些問題。”江烽坐直身體,擱下酒杯,目光平視對方。
“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我首先要強調一點,固始軍之所以有信心能成為梁軍的盟友,能給大梁帶來幫助,這一點是建立在大梁將對蔡州用兵,而且是戰略性的用兵而非戰術性的用兵這個前提之上的,否則,固始軍的這一切就毫無意義,因為如果蔡州軍傾全力來攻,固始再怎么做好充分的準備都無法抗御蔡州軍的全力攻擊,這一點我需要特別申明。”
江烽的這一個前提申明,也獲得了裴林三人的點頭認可。
大梁不對蔡州用兵,一切就是空談,固始勢必淪陷。
“那江某就來回答第一個問題,固始軍現在究竟有多少兵力,嗯,有多少可戰之兵?”江烽提高聲調:“在抵抗蟻賊圍城時,固始軍有一個軍滿編二千五百人步軍,兩都騎軍,經歷這場惡戰之后,固始軍保持原有建制兵補齊的尚存牙營和中營,共計一千人,戰斗力甚至比戰前有很大提升,恐怕諸位也應該清楚在經歷一場惡戰和大勝之后,對于一支原來只是州軍的軍隊具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和作用。”
江烽的這一句話有些畫蛇添足,在座眾人都對兵事不陌生,自然清楚一場苦戰而勝對于一支軍隊的成長意味著什么。
“另外在我離開固始前,前營也已經基本補齊兵力,左營正在重建中,我要強調一點,這些兵士的補齊并非單純的把鄉下農夫放下鋤頭進了軍營,前營和左營重建兵力都是在當下逃亡到固始的光州士紳多攜家兵和來自被袁氏突襲后逃亡的光州軍舊軍士兵,他們就具備了基本的訓練和戰斗力,在較短時間內就能夠適應戰斗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