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僧人自稱是來追回少女的,但一個是佛,一個是妖,看起來應該是勢同水火之人,但佛說要渡妖離去,而妖只是在找能夠埋葬自己的地方。
從字面上看起來,似乎又是一個貪婪的和尚,想要把妖化為自己的仆從,這種故事在很多話本中都能看到,畢竟佛經放在此間,但是能夠真正參悟透徹的又能有幾人?
世間六根不凈者眾多,身陷業障者更甚,有些人吃齋念經,心中想的卻全都是齷齪貪婪,有的人吃肉喝酒,但心中卻滿是慈悲為懷。
萬事萬象不能看表面,道貌岸然者亦有很多,人間從來不是一個非黑即白的地方,即使很多人都想把世間變成這樣,但是存在陰陽夾縫中的影子,仍舊是數不清的。
但是這位白衣僧人不同。
“很久很久以前,青門山海中并沒有人煙,天地是寂寥的,唯有那高原上的,被稱為海的大湖存在,天是青色的,海是蒼色的,山岳是高渺無垠的,當霧氣翻滾起來的時候,便宛如有無數條怒龍在其中上下翻飛。”
“壯闊不足以描述,尋常的言辭也顯得無比蒼白。”
白衣僧人嘆息著,卻是用一種極度懷念的語氣。
那是他的故鄉。
“在青門山海中,分為青門山,蒼靈海,而正對著蒼靈海的一座土丘上,有一塊沐浴了三千年風雨的磐石。”
白衣僧人:“承受過大日的暴曬,接受過百年的雨淋,也曾見證西風如龍,也曾看過北風化虎,這塊磐石之大,其根系幾乎霸占了一般的土丘,而在土丘上面露出的部分,有一塊格外高大。”
三千年,那是一個神異的數字,但是凡塵眾生不會知道,三千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那是從三千年前遺留的頑石,自然汲取了天地中游離的某些力量,從而帶有了世間不可揣度的精華神異。
雖然并不是所有的石頭都有這種機遇。
緣法,妙不可言。
白衣僧人不知道李辟塵目光中的含義,他繼續講述著:
“似乎是三千年的天地精華都匯聚到了那里,這塊石頭沒有名字,嶙峋頑強,就如同一座無聲的墓碑,在這片孤獨的天地中,聆聽著自然內最原始與蒼茫的聲音。”
“天地之經,無人可誦,但天地之間,卻有頑石可聽。”
“直至...那一年。”
白衣僧人道:“數百年前的殺伐,與青門山海沒有關系,眾生逝去的逝去,安息的也將要安息,頑石依舊存在,直至距今三十三年前。”
“青門山海中,來了一個雕師。”
“他見到那塊頑石,又見到青山滄海,于是揮下了手里的錘子與鑿,他花費了三年的時間雕出了一尊佛像,那塊裸露在世間的頑石,也終于有了面目。”
“雕師嘔心瀝血,卻沒有把這尊佛像帶走,而是仿佛完成了自己的技藝升華,從此下山去,再也沒有回來。”
“三十年前,在雕師離開之后,石佛見到了一個書生。”
白衣僧人看向中年書生:
“大奉四年,貢士未曾中進,大奉九年,貢士回鄉教習。”
中年書生頓時愕然!
白衣僧人道:“故而周游天下時,貢士來到了青門山海,并且看到了那尊無主石佛,留下了兩句詩詞。”
“聽說西方無量樂,聽聞婆娑無量苦。”
白衣僧人:“貢士以這這兩句詩來發泄自己心中的失意,但石佛卻要感謝他,因為石佛雖然被雕刻出形體,但終究不解佛意。”
“石佛非佛。”
“西方無量樂,能見到哪位佛祖?婆娑無量苦,又能得見哪位世尊?”
“世間眾生無不身處苦難,又如何能得解脫?”
“殺生護生,佛便一定是慈悲的嗎,佛便一定要為眾生計嗎,佛便一定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嗎,佛.....”
“什么是佛?雕師為何刻佛?貢士為何問婆娑?”
白衣僧人看向所有人:“我得道尚淺,終究難以徹明佛意。諸位見佛,佛是何意?”
中年書生道:“慈悲使眾生同覺悟者?”
士兵:“佛法高深,我不懂。”
老神:“佛者,覺也!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本有之如來智慧德相,人人皆皆有佛性,眾生皆有佛相,故眾生人人皆可成佛。”
仙祖打了個哈欠。
釋迦那個孩子,還是阿彌陀那個滿頭包的家伙?
或許神祖對于佛法還比較推崇,但是仙祖對于佛法并不感冒。
佛陀道理有可取之處,但不可盡聽。
他自己都未曾證道大覺,雖證如來,但還沒有突破最后的關口,不過作為世間僅有的幾個不受束縛的至真境強者,在仙祖的眼中,還算是馬馬虎虎吧,也是得了正果,沒事想起來時,可以提一兩次的人。
仙祖并不討厭佛陀,甚至有一點點喜歡他。
即使祖佛陀滿頭是包。
李辟塵笑了笑:“佛觀眾生皆是佛,眾生觀佛亦是佛。
這句話說的有些奇怪,很多人都沒有聽懂,但是白衣僧人聽懂了。
他向李辟塵雙手合十,唱誦佛號:“阿彌陀!船家有無量智慧。”
李辟塵所說的意思,佛看眾生皆和自己一般,都具備佛性,但眾生看佛,卻只是把他當做是佛,也就是在佛的眼中,眾生皆可以自己覺悟,但在眾生眼中,只有佛擁有智慧,故而他們也只崇拜佛,不去自己努力。
那這樣看來,佛就是什么呢?
佛就是佛,是一種引導者,可以渡世人,但沒有辦法渡自己。
這就是佛。
至少是太乙眼中的佛。
白衣僧人對李辟塵的解釋感到服氣,隨后轉向話題,他似乎很容易接受旁人的指教,這一點上比起那些愚昧的,頑固的,道貌岸然的佛寺中人,他確實是像一位真佛。
世間真佛不在寺廟,而在紅塵。
諸人心中皆是如此想的,這對于白衣僧人來說,或許是最好的,也是最高的評價了。
白衣僧人:“后來,亦是同一年。”
他的聲音講到這里,便有些變化了。
追憶之中充滿欣喜,同時還有歡樂。
而白衣女子的眼中,也有些許漣漪。
“三十年前,那是一個好日子。”
“青門山的桃花開了,蒼靈海也化為一片丹霞,姑娘來到這里,看著寂靜的山與海,放空的心靈中,頑石所感覺到的,是世間最純凈與最近于道的魂魄。”
“頑石從沒有見過如此純潔的人,但是正是這般的心靈,卻被一層層殺氣與血氣沾染包裹,頑石不能開口,自然不知道姑娘的過去是怎么樣的,那個姑娘在山海上待著,一路看了很久,很久。”
“石佛也看了她很久,很久。”
“天地之長久,繁華之盛秀,皆不及姑娘眉眼之中一汪清弘。”
“人間的桃花很多,但萬紫千紅皆抵不過姑娘的眉宇。”
白衣僧人說著,用一種極其感慨的聲音與語氣,又帶著蒼涼婉轉的嘆息。
“空谷幽蓮,山海得光。”
“石佛所能想到的描述,便是這般,絕是無所能及。”
白衣僧人看向白衣女子:“施主有世間最絢爛的眸子,卻被紅塵紛擾。”
白衣女子不答,側過了頭去。
白衣僧人道:“心如赤子,軀染晦暗,但猶有明光不滅,施主不被天地所喜,被陰陽所厭,但猶有人間的萬紫千紅愿意為施主綻開,得人世愛憐如此,何必在意天地之心?”
他說著,又轉回來:“姑娘在青門山海待了三十年,時時與石佛交談,石佛沒有孔竅,故看天地一切都是模糊的,雖有目但未明,雖有耳但未開,雖有鼻但未啟,雖有口齒但未能張。”
“姑娘在說,石佛在聽,天地之中有經,但隨著姑娘的到來而全都不再念誦,石佛聽不見天地經文,但冥冥中,似乎看得一座高山,西天靈鷲,大雷音寺,阿彌陀,世自在王,釋迦如來,皆向石佛問好。”
“如夢似幻,魂如至西天婆娑,石佛后來明白,他眼中所見,皆因姑娘純凈之心所成就,心如赤子,故使石佛也得見靈山。”
“既見西天靈山,何須再聞天道?”
白衣僧人笑著:“這三十年來,茫昧混沌,幾番出入迷悟之間,見桃花開時,姑娘亭亭玉立,見桃花謝時,姑娘只余背影。”
“佛法是什么?我聽見西天眾佛在唱誦,世間自在王如來與我分說,阿彌陀曾入幽黎,也見過一個少女,在她面前誦經千年,方知佛法真諦。”
“但我卻覺得,阿彌陀之法有大偽!”
白衣僧人語出驚人,便是仙祖一時間也沒有想到。
人間佛子,敢于如此斥佛祖?
可白衣僧人便在這里怒斥了:
“何為放而不求?人生在世,無欲便不起塵埃?”
“錯,塵埃無處不在!天地之中,哪里沒有塵埃?”
白衣僧人道:“便是修行佛法,若不求執,又哪里來的大德高僧?世人皆有執著,難道你向他們面前一站,誦讀佛經,便讓他放下執著仇恨,便讓那有罪之人遁入空門?”
“旁人半世流離,難道最后只換來你一句放下屠刀,就讓他立地成佛?”
白衣僧人的聲音冷冽下來:“所以我才說,書生故事中,天子當死!因為他有業火纏身,本就命數已至!他不死,誰去死?”
“所以我才說,老神的故事中,眼內多有業障,入佛門不聞佛法者,多矣!”
白衣僧人看向士兵:“你也殺的好,殺的痛快,對敵人慈悲便是對自己的殘忍,佛乃天地正行,絕不是兩頭翻倒的不倒翁!”
“只是阿彌陀不愿自己沾染業果,這才有了八部天龍,金剛明王,但佛亦有霹靂之相!”
“證佛法若不得大執著,證出來的無欲之佛,那真的是本來的‘天地正行’嗎?”
白衣僧人看向高天:“我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并且以身實踐,縱然我來此世間時日尚短.....”
“身雖矮小,但氣意,欲與天齊高!”
白衣僧人開口,此時對白衣女子誠懇而言:
“若你不愿死,世間無人可殺你,三十年前的白衣姑娘,三十年后不是已經洗凈了身上血么?天地厭棄,則入目萬象皆是劫難,與你又有何干!”
“既是劫難,便去而渡之!”
“身為舟船,氣為鐵漿,日月當空,汪洋有行!”
白衣僧人道:“三十年后的龍禪寺僧人與你分說,他亂你道心,破你生氣,你卻自覺是自己該死,可正如你方才所言,既然你有一問天帝生為何物的意氣,既連死都不懼,為何獨獨懼生呢?”
他向其他人道:“三十年朝夕相處,石佛與白蛇已是摯友,石佛不能言,白蛇便說與天地聽,直到那龍禪寺銀花僧人來了青門山海,以生死辯破白蛇道心,驅其來此周河,見五千六百里外天地亡門,為宿命輪轉之所......”
“故石佛不欲見白蛇身死,那一夜雷雨大作,那一天風云倒卷,那一天青山盡枯,那一天滄海干涸!”
“青門山海已坍,石佛裂地脈而出,化貫白虹,直撲龍禪寺!三千經要翻手落,五千佛法皆聆聽!”
“數百年的恩怨,還要糾纏至如今!妖女啊妖女!我是佛,我都看的出來,世間一切入你眼者皆是劫難,而你卻要自損于劫難之下嗎!”
“既要去死,數百年前何必茍且偷生!”
白衣僧人的聲音驟然提高,如雷音道喝!
白衣女子此時才看他:“三十年來無孔竅....石佛,你一朝開悟,得證佛果,卻做了滅殺佛寺的事情嗎?”
話說到此,諸人反應,原來石佛不說之前事之后續,原是因為那龍禪寺上下已被他斬了個干凈!
“不行正路,為何不可斬!”
白衣僧人道:“故我問諸位,何為佛!”
諸人無言,更不知如何去言。
白衣妖女忽然失笑,低下頭來。
白衣僧人念誦佛號,卻不是稱阿彌陀。
“天人慈悲!”
仙祖忽然在此時開口了:
“好個天人慈悲,這是大慈,大善也。”
仙祖笑瞇瞇:“你是個真佛陀,耆阇崛山上坐著的,倒都是些行尸走肉了,阿彌陀開世間佛門,卻未曾想到,觀眾善之行,卻還不如一個石頭來的透徹。”
他望向李辟塵。
而李辟塵看向遠方。
“不難。”
李辟塵輕言一聲。
那所謂的天地亡門,眾生寂滅之所,確實不難破。
嘿,人間哪里有什么亡門,這種東西,對于世間最強的兩位仙人來說,又和紙糊的有什么區別呢,便是北斗天尊的冥道都不敢對這兩人敞開。
但李辟塵卻發現了有意思的東西。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為亡何的太上,他因為過分強調宿命而與蕩劍天尊論道,說自己十萬年內必有一死,蕩劍天尊不喜他言行,于是便幫了他一把,一劍把他砍了,卻又在他墜入冥海之前把他救了。
但是后來,天尊奪了他的靈性,剝了他的肉身,把他的軀殼壓在萬世青城的巔上,把他的靈光打落凡間,不斷轉世輪回。
天地亡門?
李辟塵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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