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行路,雪蓋千山,空曠曠寂寥無比,唯有一道馬蹄之聲,隱隱響起。
年輕的道人背對著凜冽的寒風,在前去虞淵,前去甘山,前去極北,前去西界.....在這一條漫漫古道上,能見到的人,或者說能見到的生靈,那是極其稀少的。
人非人,念非念,千里山河指掌間。
“日月出行在天,始在湯谷,起在甘山,落在西界,寂在虞淵。”
極北,西界,這只是兩個方位名稱,并不是什么特定的地點,對于云原來說,對于李辟塵來說,能找到虞淵的地方,或者說,能找到甘山的地方,就是極北與西界。
大日明明起于東方,但卻要向著西方而尋覓,乃至于邁入極北的冰原之中,雪山連綿無窮盡,人間白茫茫萬里河山,尋到了不動的虞淵,才能有機會看見甘山。
而在這之前,李辟塵是一定要去往渡獄寒山的,而很巧的,那個地方,也是在行去虞淵的路上。
只能說是大致的方位相同,渡魂道不敢與爛柯地碰面,故此把宗門荒世設得極其遙遠,并且藏匿于云原之外,如大樹之上所垂落的果實。
三百年前,苦界老祖飛升時,告訴自己,如果碰到地仙門檻,便向著人間看一看,或許有意外的驚喜。
而如今,李辟塵已經有點思量了。
有趣,很有趣。
虞淵是寂滅之地,連太陽都不能照亮,要在黑暗之中重生,才能從甘山上亮起,即使是金烏也不會踏入虞淵,但虞淵在寂滅之中,又孕育著新生的希望?李辟塵是如此想的,不然不可能太陽落在虞淵而起于甘山,出在湯谷。
這必然是與歸墟不一樣的。
陰陽應該是輪轉的大道,陰中有至陽,陽中有至陰,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地萬物。
如此念頭一轉,李辟塵便是明白了些東西。
道是誰?道是道。
一是誰?無名之君?
二是誰?太一渾淪?
三是誰?三大天尊?
生天地萬物,故引大羅封天?
似乎在冥冥中抓住了什么。
李辟塵在思考,在為自己推衍,在為自己解惑,同時回憶著,諸位大圣的說法。
曾經,是哪一位大圣對自己言?
是哪一位大圣所說,到了天上,仙魔之別已經不重要了?
是他化自在大圣。
因為一切都是關乎于陰和陽?
所以有的大圣歸為陰圣,有的則是陽圣?
那么五神道魔大圣與夕云大圣又該怎么解釋?
小小的神仙,身在天下行在人間,卻思考著天上的事情。
但這些事情,必然是要思量一番的,只是明悟的時機還沒有到罷了。
關乎于道的一切....
李辟塵的身軀輕輕晃著,而在這時候,似乎前方不遠處,耳中朦朧,似是響起聲音。
那是讀書的聲音?那是孩童的聲音?
龍馬打了個響鼻,李辟塵側過頭來,看向前方。
遠方霧氣中可以見到一座小城,在這種千山萬水之中還有城池,可謂是有些出乎意料。
越是靠近城池,那讀書聲便越是響亮,無數少年的聲音貫入耳中,直入心田,朗朗家國,堂堂士子,說不盡的千古事,道不明的萬古謠。
這座城,就是之前老翁與孩子出來的地方?
李辟塵見到了城池,然而,當真正窺見真容的時候,映入眼中的,那原本宏偉的城墻已經落滿青苔,有石壁歪歪斜斜,門口前坐著幾個老人,依著青石墻,裹著皮裘衣,在互相絮絮叨叨的說著什么。
縱然李辟塵騎馬而來,那幾個老人也不曾過多的關注,只是道了一聲有遠游的客人,笑著打了招呼之后,便又開始互相交談,不再注意李辟塵了。
寒風吹來,帶著薄薄的霧氣,那讀書的聲音越來越響。
抬起頭來,前方有一道大路上山,龍馬抬起蹄子,于是走了有三四里山路,但看見一面古老的牌坊出現在身前。
“歸云書院”。
這是牌坊上所寫的東西,李辟塵注視著那四個字,此時下了龍馬,邁步走了進去。
而在此刻,大霧悄然漫來,將歸云書院四個字從牌坊上抹去了。
“卷盡風和雨,晴日照清秋。”
“南山高處回首,瀟灑一扁州。且向飛霞淪茗,還歸云間書院,何幸有從游。”
“少年事,湖海氣,百尺樓。蕭蕭華發、歸興只念故山幽。”
“今日聊修故事,口歲大江東去,應念我窮愁。”
睜開雙眼,李辟塵聽見耳邊的讀書聲。
一位年紀約莫不惑之年的先生站在前方,而自己身著白衣士子裳,跪坐于竹,四面身周,俱都是與自己一樣裝束的少年人。
手中捧著竹簡,上面書寫著古時圣賢的話語。
但有不同的地方,那則是.....每一位士子的身前,都放著一柄劍。
包括那位先生所在地方,同樣有一柄劍。
“《真應冊》之中,對于君子處世與君子之道,圣賢是怎么說的?”
先生的問題向著士子們拋出來,同時,那雙眼睛看向李辟塵。
“涉,你來回答。”
他在詢問,李辟塵看著他,隨后捧起了竹簡。
那上面的一切都映入眼簾。
“回先生,圣人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李辟塵....或者說,應該是“涉”,如此的回應那位先生。
“很好。”
先生捧起了竹冊,而對所有士子道:“念誦真應篇,你們都要記住,君子處世,君子之道,遵循圣賢之道理,一為道,二為忠,三為信,四為義,五為孝,此為重中之重。”
“先生,敢問如何說忠?”
有士子出聲,恭敬詢問,先生開口:“忠,是忠于何事?忠誠于君王,還是忠誠于國家?亦或是忠誠于自己?”
“忠,首先立于道之下,何為道?自己堅持之路,便是道,而這道,是小道,非天下之大道。大道是什么?太陽東升西落,四季春去秋來,人們安居樂業,天下沒有戰火,這就是大道。”
“所謂樂土即道,不論是求道者,還是修行人,不論是傳說中的神與仙,還是那些被斥責與痛恨的妖與魔,他們都是大道的追逐著,包括我們,包括凡人,包括蕓蕓眾生。”
“能讓自己為樂,天下同樂,這就是大道。”
“忠依附于道,你忠于樂土的天下,使得人民安康,這就是忠誠,不是忠誠于國君,君王不過甲子便是兩代,你忠誠的是這個天下,為百姓而請命,時刻牢記你們的言行,不要被腐朽的塵土所蒙蔽。”
士子若有所思,此時又有人問:“先生,為何五言之中,孝位列最后?”
“先生常常教導我們,父母若在,不可遠游,親族若存,不可棄惡,我時以為,孝乃是天下第一大事,先生亦常說忠孝難兩全,若是我來言,必然是選擇孝而非忠。”
第二位士子發問,先生開口:
“人生天地,首先尊道,無道便無天下,無天下便無人生,故此道在一。”
“人生天地之后,如我所言,必要忠,忠誠與乾坤,忠誠于天下,因你因道而生,而為何忠在信義前?你與人言談,若是知他不忠,必然是兩面三刀之輩,不論他是不忠誠君王還是不忠誠天下,手下他明白了‘叛’,那么他就沒了‘信’。”
“道在先,忠在后,信在三,而義,是人生來存續的血性,亦是德行所演變的東西。”
“知‘道’而懂‘德’。義謂天下合宜之理,道謂天下通行之路!”
“知道了義,那么便明白了廉恥,這樣對于天下的道德便已經完善,而我所說的,不論是道,還是忠,亦或是信與義,它們都是以天下為源頭。”
“唯獨孝,是人自己的德行,是小,是守,而非天下。”
“道為路,忠與道,廣于信,明于義,守于孝。”
先生的話落下,諸多士子俱都低頭,同時稱明白了,而那位提問的士子則是思量一番,繼續道:“可我仍舊不明白,先生說孝是小,道是大,此我能理解,然無大家便無小家,可也這樣說,無小家豈有大家?”
“忠義何以在孝先?先生又何以教我?”
先生看著這士子:“你說的不錯,無小家豈有大家,天下是無數小家匯聚成的大家,而當大家有難,人人皆回護小家,那么,這天下還有大家嗎?”
“敕,我問你,聚散流沙,千里沃土與千里黃沙的區別在哪里?”
士子答:“黃沙不可耕種,沃土可養四方。”
先生開口:“還有呢?”
士子一時陷入思索,直道:“還有?”
他不明就里,而這個時候,“涉”開口了。
“聚散流沙,千里黃沙粒粒皆塵,然而匯聚起來,卻如流水般松散,難以哺育生靈;而沃土分開,仔細碾碎,也不過一片塵埃,但卻可以養育天地眾生,這正是差別之所在啊。”
“無數小家就如同黃沙,若無忠義化水,黃沙如何成土?到頭來大風吹去,無數小家如那漫天塵土散去,而沃土則不然,大風吹過依舊如故,這正是道理所在啊,忠義為何能凌駕于孝之上,便是如此!”
“黃沙如小家,忠義如大河,只有大河存續,才能把黃沙化作沃土,如此才能養育天下!黃沙,黃河,沃土,樂土,此為天下。”
如醍醐灌頂,那士子恍然大悟,頓時面色羞慚,而涉抬起頭來,看向前面的先生。
外面有沖撞的聲音傳來,似是山門...在傾塌。
有人在沖擊書院,有殺氣滾滾如潮。
然而有沖殺聲,卻沒有慘叫聲。
寂靜中有花朵綻放,赤紅如血。
先生沒有看外面,只是注視著涉,他十分滿意,露出欣慰的笑容,此時對涉點頭,隨后看向所有的士子。
“君須記——!”
“無國.....便無家!”
“你們若是為官,便要切記不得錦衣玉食,忘記了人間的疾苦!”
墻外,有磚石倒塌,有人影倒下,躺在血泊中。
涉的目光動了動。
“你們若是為將,便要切記不得縱酒疏狂,怠慢了天下的百姓!”
槍與劍戟撕裂了血肉。
書堂的大門被撞開了。
無數的影子涌動進來,鐵甲森森,更如地獄中的惡鬼一般。
先生站直了身子,對書院之外的喊殺的聲充耳不聞。
涉向著窗外望去,那有火光映入眼簾。
那些人舉起了火把,抬起了火槍。
而先生的話沒有停下,突然仰首,高聲道:
“所是活者,都必有自己存在的意義,沒有誰是無用之人!”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涉看著這一幕,同時聽見了四面八方,那些士子同樣的呼喊聲。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無數的士子放下竹簡,從袖袍上撕下白綾,向著自己的額頭綁去,他們的目光堅定,不再言談圣人的話語,反而慷慨高歌起來。
嗎勸降的聲音響起,然而只是轉眼,就被士子們的聲音淹沒了。
聲音浩蕩,帶著自亙古以來匯聚的正氣,外面的殺氣停止了,他們駐留在書院的大門前,沒有再向著少堂中走來。
但很快,洶涌的潮水便沖了進來,有人在呵斥,有人在怒罵,同時帶著劍影刀光,以最兇惡的姿態踏了進來。
那領軍的人在呼喊著,依舊在對著先生說著什么勸降的話。
而先生根本不看他,雙目注視著身前的莘莘學子,他同樣給自己幫上了白綾,而后看著諸子,言道:
“在這人生的最后,我想請諸君與我同言!”
話語落下,除去涉外,所有的士子同時重新捧回竹簡,面向先生,開口,慷慨而言!
“請先生教我——!(齊)”
聲音朗朗,如大河滔滔。
先生站直了身子,此時外面的惡靈在咆哮,他的聲音化作了地獄中的厲吼,他的手中揚起了火把,那熾烈的光芒升起,將古老的讀書堂給淹沒。
而先生根本不看,他捧著手中的竹簡,對諸子開言: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我將如那滾滾的黃水,一路向西方的大海而去,永遠不再回來!”
他的話語落下,而此時,抽出了那柄一直不曾動過的劍!
諸士子捧著竹簡,仰起頭來,引亢高歌!
天外下起茫茫大雪,而那烈火熊熊,焚盡廟堂四野!
“放火,全都燒了!這幫窮酸的,該死的士子!”
“到幽冥和你們的圣人團聚吧!”
憤怒到極點的聲音被吐出,外面的那些如同餓狼般的士兵們終于有了動作。
無數的火光飛舞起來!
同時帶著書堂倒塌與雷霆般的轟鳴之聲!
“君不見——!(齊)”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齊)”
“君不見——!(齊)”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齊)”
“自古忠孝,難兩全——!(齊)”
諸子開言,此時放下竹簡,盡數取起寶劍。
火光獵獵,劍光凜凜!
涉看著他們,此時抬起頭來,望著那位先生。
先生同樣望著涉,僅僅只是在看著涉,而不是在看著其他的人。
涉站起了身子,而無數的士子都沒有動,他們正襟危坐,那劍被持起,放置于雙膝之上。
烈火燃燒進來,把院堂焚燒殆盡,書院開始坍塌,巨大的梁木墜下,將數位士子砸死,然而即使如此,他們仍舊筆直的挺著身子,雙目圓睜,不曾動過半點!
三百尊白衣大士,說盡四百年春秋——!
涉看著先生,道:“讓我入夢,讓我受此一課?這就是你想要讓我見到的東西?”
“我應你的呼喚而來,如今見證著你的離去,你還有遺憾嗎?”
“我存世四百諸年,也看盡風霜雨雪,然而你在注視著我你認得我?”
涉看著先生,而先生看著涉,那雙眼中帶著四百年前的光芒,他那不曾垂下的頭,在這一刻,終于低下去了。
俯下身子,行大禮而拜。
“圣人當面,斗膽,斗膽!萬死,萬死——!”
“我不曾有負圣人,我不曾有負天下人!我亦不曾.....有負道德忠義!”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寧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籬下活!”
他行大禮,捧劍而拜,那身軀開始朦朧起來,最后化作煙云散去。
涉的雙目中出現陰陽的光芒,身后有哐啷的聲音出現。
睜開雙眸,陰陽的光芒褪去。
李辟塵站在書院中,這里早已破敗不堪,斷壁殘垣,說盡曾經輝煌,又是在道那過去的蒼涼。
書堂的門戶早已腐朽不堪,只是輕輕推開,頓時搖晃起來,似乎隨時都會化作塵土崩潰。
李辟塵見到了眼前的一幕。
屋梁折斷,寶劍也染上紅銹。
那三百尊白骨,道盡春秋,縱然四百年過去,也不曾躺下。
在前方,一尊白骨站著,手中持著寶劍,直到李辟塵進來,此時,似乎有一道清風吹過。
于是那白骨轟然倒下。
只是一只手掌把他接住,好好的放置,坐在地上。
銹蝕斑駁的寶劍放置于膝上。
仙人笑起,轉身關上門,飄然離去。
先生面對三百白衣,這書堂內,一如四百年前模樣。
光影化來,白雪紛飛,那大霧吹過,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的光景。
有讀書的聲音朗朗而傳。
那不知是士子,還是白骨,亦或是仙人?
“卷盡風和雨,晴日照清秋。”
“南山高處回首,瀟灑一扁州。且向飛霞淪茗,還歸云間書院,何幸有從游。”
“少年事,湖海氣,百尺樓。蕭蕭華發、歸興只念故山幽。”
“今日聊修故事,口歲大江東去,應念我窮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