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祖師

第八百五十六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三)子非魚

馬蹄聲聲近,江河冰雪流。

荒無人煙,那山集遠去,卻再也難以見到什么活著的生靈,一種天地茫茫孤獨寂寥的感覺席卷上來,但很快就如云煙般散去。

數百年修行,已不如當年感性。

李辟塵注視著寒山暮雪,又看著遠方的那些云霧,龍馬行到一處江河之畔,這里白石嶙峋,在這個時節,大寒天下,難以掀起浪潮。

在這附近,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漁屋。

江河之畔,還是有漁夫的。

冰與雪蓋壓了江水,于是那下方,原本清澈的水流也變得漆黑,就如同白山黑水那樣美麗。

四季輪轉,江河亦體現出了近乎于道的一面,春日時隨雷而震,夏日時隨雨而咆,秋日時隨風而走,冬日時隨云而定。

似暴戾,似平和,似無定性。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這是那位著名的詩仙所誦唱的長歌,描寫天地之下,四時之廬山,如今用作在此,倒也是恰到好處。

不論過去未來,寒山依舊如此,不論天上天下,山外青山總是不變。

一山還有一山高,山一重,水一重,有山之地必有水。

雪山之下伴寒江,看一葉孤舟到此。

晝光閃耀,河中寒意繞,似有白云裊裊。

有一道清風拂來,似乎亂了歲月。

光陰中有笑聲囈語,李辟塵抬起頭來,吐出口氣,而龍馬在此刻放緩了步伐。

“冬雪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笠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為酬。但把清尊斷春秋。”

“萬事到頭皆為夢,休休。莫嘆今明樂與愁。”

那聲音從江邊上傳來,并不大,似是自語自言,不曾想過讓他人聽見。

但那清風吹來,李辟塵卻是無意聽得,再無意看得,于是轉過頭去,心中無意也生意。

那清風眷戀酒水,縈繞身旁不散,李辟塵笑了一聲,見那河畔邊緣,有一葉扁舟停靠。

釣叟拎著魚弦,帶著斗笠,披著蓑衣,他在河畔處摩弄,把那套在古舟上的繩子解開,而此時聽見馬蹄的聲音,釣叟轉過頭,看見了李辟塵。

“呦,道長哪里去啊?”

老者向著李辟塵打了招呼,而李辟塵則是不答,反而問他“釣叟哪里去?”

“我去哪里?泛波江河上,釣點寒雪魚,道長也要一起來嗎?”

老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向著李辟塵發出邀請,而李辟塵笑了笑,翻身下了龍馬的背,拍了拍它的腦袋,道“你就留在這里,莫要亂走。”

踏紅塵自然不會亂走,此時應下,然而老人卻肉眼凡胎,看不出麒麟真容,便是略驚道“咦,倒是好馬,居然能點頭應答,當真通靈。”

他贊了一聲,隨后解開古舟,李辟塵坐在舟船上,釣叟也上去,天寒地凍,這小舟隨波逐流,開始在江河上飄蕩。

水幾乎是靜之的狀態,這方圓千里也只見到寥寥幾個漁夫出來,釣叟給了李辟塵一副魚竿,在那鉤子上穿過誘餌,便向著遠處還不曾結凍的江水中拋去。

“去吧,去吧!可要釣上來個大個子!”

釣叟口里輕聲呼喊著,那魚弦落下,李辟塵便也把自己手中的魚弦垂入水中,抬起頭來,笑著看向釣叟“寒冬時日,可有大魚兒?”

“自然有,道長不通魚之事,那魚兒,不論是江河還是湖海,不論是魚塘還是池中,這隆冬時日,幼魚極少,而多數魚兒進入休眠,這當中,就有特別大個的隱藏起來。”

“夏日魚多,春日魚盛,但那都是幼魚,成不得氣候!秋天冬天,越是水深冰沉,那也正是大魚豐滿的時候。”

釣叟對此事頗有心得,如那賣油的銅老人,凡事都講一個熟能生巧,做出來要能說的頭頭是道,這天下三千工匠,哪一門不是大學問?

李辟塵與釣叟泛舟江畔,那天愈發的昏沉,釣叟摸了摸衣衫,五指一掏,取出個羊皮作的酒壺。

這東西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帶著過去歲月獨有的味道。

“小道長,來一點嗎?暖暖身子。”

李辟塵看見了這羊皮酒壺。

于是,便開口了。

“釣叟,這羊皮酒壺……”

話不說全,釣叟笑了笑,晃了一下羊皮壺,道“聞著酒香沒?小道長,我告訴你,這酒水可好著呢,在這里啊,是根本喝不到的。”

“聞聞……誒呦,香不香?”

“遠方八十里風雪路,又過八十里小重山,走如此漫漫長路,這才能喝到此酒。”

“一直以來,我都用銅錢換的酒水,每次那送酒的糙漢子來,我都多給他十幾個銅板,這點錢財不算什么,只是讓他多買兩口酒水,熱熱身子。”

“他給我送酒,我釣上肥美的魚兒,把魚做成鮮美的魚湯請他享用,我的手藝,別的不敢說,唯獨做這魚啊,錘煉了六十年了。”

釣叟做了個切魚的手勢,但很快又嘆“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給我送酒了,算算日子,也有半年光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沒有了他那酒水,我當真饞的慌啊。”

“這一壺一壺,我一次要買上十來壺,他這一不來,我倒是斷了酒水來源,還要省著喝……”

“他那酒的味道真的是好,我這七十老叟,都被他養的口刁。”

釣叟頗有些擔憂,隨后又有些奇怪,并且言稱,等今天過去,自己打算越過八十里風雪路,再翻過八十里小重山,去那邊看看,到底這家伙怎么樣了。

這開了頭,便是打開了話匣子,談論著,便說到魚兒的事情上。

釣叟眉飛色舞,夸贊著自己的手藝,自稱,對于魚兒的身體各處,何處還怎么吃,是蒸還是煮,是炸還是烹,那魚骨頭熬湯,加上蔥花蒜末,這么一弄,那鮮美的滋味直透心神,當真是妙極了。

魚竿輕輕晃動,釣叟停止了談話,目光轉回,直勾勾的盯著前方。

“來了。”

他這么低聲說了一句,而后又對李辟塵輕聲道“等來條大的,請小道長食那五花鱸,嘗嘗鮮。”

他那渾濁的眼睛變得有些亮堂,當中出現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精光。

魚竿抖動的幅度變得大了起來,晃了晃,而釣叟在這一瞬,身子輕輕一顫。

便是看他手腕一翻,那魚竿就好像有靈性似的,直接如龍般抬頭。

龍抬頭,魚兒翻波群逐浪,一條大魚忽然顯,咬著吊鉤飛起,被那細細的魚線扯著,砰的一下落到了小舟上。

“好!”

釣叟見大魚落地,頓時拍了一下魚竿,那魚竿輕輕晃了晃,似乎是在回應釣叟的贊賞。

“大魚啊大魚,這是一尾赤花鱸!”

釣叟看著那大魚,都趕的上他身子一半,頓時是欣喜無比,只看魚兒掙扎,在小舟上跳動,李辟塵看著那大魚,忽然伸出手來。

然而手還沒有觸碰到那條魚,便被釣叟攔下。

“小道長修行之人,這魚兒捆綁的事情,可不敢沾染修行手,壞了你的修持,那是大事。”

“染了手的殺生怕是算在業力,這大魚怕要成精,但不染手吃,那就不算道爺頭上。”

“我來,我來,莫看我七十老叟,這大魚再是壯,在我面前,也當不得那江河小龍王!”

釣叟哈哈一笑“大吉祥!小道長就等著吃肉喝湯便是!”

他這么說著,三兩下捆了大魚,手腳麻利,又垂落釣竿,此時魚弦一落,又見江水起輕波。

釣上了這么大一條魚,釣叟的心情變得異常的好,此時李辟塵的魚竿也在抖動,輕輕搖晃。

“誒,道長的也來了!”

釣叟來了興致,然而李辟塵那魚竿晃動幾下,隨后便沉寂了下去。

水面蕩起波紋,似乎是魚兒在嘲笑一般。

“嘿,跑了。”

釣叟笑嘆一聲,李辟塵則是道“我于舟上下弦以戲魚,卻不知是魚兒晃勾來戲我”

“人之樂在戲魚,魚之樂在戲我。”

李辟塵如此說著,轉過頭去,看著那條大魚。

此時赤花鱸躺著,安安靜靜,不再動彈,可那雙魚目之中,卻閃著一絲笑意。

“呵。”

李辟塵輕笑一聲,再看向釣叟,言道“人有一夢度春秋,魚兒可有夢嗎?”

“人與水上觀倒影,魚在水中看人間,人非魚?”

“子非魚。”

李辟塵如此說著,對釣叟道“你看,這江水里的魚兒,可有趣的很呢!”

釣叟聞聲轉頭看,卻忽然耳種撲騰響,再發現,之前所抓的那條大魚,忽然出現在眼前。

大魚翻波,尾拍岸,甩打風雪冰江。

釣叟看向前方,寒山冰水,大霧迷蒙,而水波蕩起,卻見到一條大魚探出水面。

不,那不是大魚,那是自己。

魚兒拎著魚弦,那模樣像極了自己。

“黃粱夢矣”

大魚開口,此時如唱大戲,那臉譜一變,紅的白的黑的青的……那正的邪的善的惡的,是奸的忠的反的王的……

大魚吐出聲音,卻是化了個人身魚頭將,且聽哇呀呀幾聲怒吼,唱的那是地裂天崩!

再看去,大魚將原地轉了個身子,卻變化了個老叟模樣。

那真身化小魚離去,老叟抬頭,對著自己露出笑容。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一連三問,一連三驚。

他一低頭,卻見到自己沒了雙手,是個魚兒模樣。

而那老叟站在岸邊,齜牙咧嘴的笑。

于是……

如大夢初醒。

如冬雷乍震。

釣叟陡然回神,此時再看,卻發現李辟塵依舊坐在身邊。

寒江仍老,而自己身前,被放下了一壺老酒。

水中倒影,似乎變化了。

“我……魚……”

釣叟的眼中泛起明光,而李辟塵此時道

“你等了他三百年,然而他不會來了,釣叟,你把這壺酒水喝了吧,算是祭奠了他。”

“滾燙滾燙,可還如三百年前模樣?”

“一場虛空大夢,到頭來韶華白首,那條魚兒一直沒有送出去,你是魚兒,還是釣叟呢?”

“忘卻了自己,但也塑造了另外的自己,當年一別,如今倒也忘了自己曾經模樣。”

“你的執念……是什么呢?”

李辟塵手中握著釣竿,輕聲細語“是看寒江終下一場大雪?還是喝著老酒,聽那龍吟……水天闕。”

仙人在問,釣叟搖了搖頭,他看看天上,又看看魚竿,輕輕晃了晃,發出了一聲嘿笑。

而后就是一聲嘆息。

“原來我是一條老魚,原來我不過是夢中生客。”

“七十年春秋,道人?仙家?斗罷了吧,我請教你,我真的存在過嗎?”

“還是說,我只是那條大魚的一場夢呢?”

釣叟開口,此時天上,開始下起大雪。

天地茫茫一片白,李辟塵握著魚竿,笑了笑。

“大魚向往塵世,思緒翻飛,便鑄就了你,那條赤花鱸啊,藏匿江河之中,魚兒戲人,卻亦向往著人。”

“釣叟啊,子非魚,不是說了嗎?子非魚啊。”

李辟塵的嘴角帶笑,而釣叟同樣哈哈大笑,末了,輕聲一嘆。

于是頭顱仰起,把那壺老酒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心中不甚歡喜。

于是,他又唱了起來。

“冬雪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笠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為酬。但把清尊斷春秋。”

“萬事到頭皆為夢,休休。莫嘆今明樂與愁。”

“萬事到頭皆為夢,大魚兒,大魚兒!”

釣叟搖了搖頭,又是一笑,對李辟塵道“喝到了,三百年了,三百年了,你這個仙人啊……”

“他還特意為我留了一壺嗎?只是可惜,只是可惜!這綠蟻……沒啦——”

“我不過是個夢中客啊!我在夢中,夢中知我我不知……”

“當年聽河畔言語,正遇烈酒新壺,于是心血起冰海,化一道大夢入人途。”

“子非魚,子非魚!我是我!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

三百年雨雪,化那晶瑩,滾燙如血。

“可惜,請不了你吃魚了……”

云煙升起,帶著釣叟的笑聲,漸漸高渺難尋。

李辟塵坐在孤舟上,身邊斗笠與蓑衣散去,而就是這一刻,李辟塵伸出手去,輕輕那么一抓。

于是釣竿被拿在手中,李辟塵笑了聲“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但話又說回來,魚非子,又豈能知道子之樂?”

“你既是魚又是子,卻看魚非魚,亦向往著子。”

“就用你這釣竿,來請我吧。”

李辟塵抬起頭來,江水中,似乎有大魚浮動,蕩起漣漪波紋。

于是,口齒開合,似乎在說著一道難以滅去的大夢。

“朝華暮雪,八十里道說重山。”

“白水魚梁,只聽冬雷雨聲寒。”

“孤舟聞音,夢里弦起魚龍暗。”

“子非魚影,綠蟻煮酒笑蹣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