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榮初二日下晌便已啟程回京師。
而初三日謝瑯也帶著謝琬去了南源給舅舅舅母拜年。雖然有孝期在身,新年里不興走親串門的習俗,可是齊家顯然并不忌諱這些,初三一早就派人趕著車上謝府來接了。
齊家位于南源縣城東市附近,不大的一座三進院子,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凈,門廊纖塵不染,石階下長著碧綠的苔鮮,院子里種著四季花卉,眼下一樹梅花正開得繁艷。
兩只貓兒頭碰頭躺在屋檐上曬太陽,聽見車轱轆響,頓時警覺地抬起頭來張望,當看見黑油油的車子趕進了門,便又慵懶地趴了下去。
前世謝琬在這宅子里住了足足八年,在齊家鄉下反而只住了兩年。她早把這里一磚一瓦刻在腦海里,如今再看這四周的一切,與印象中一模一樣,透著盎盎生機,讓人打心眼里生出幾分溫暖。
余氏與齊如繡站在二門下迎接著,等謝琬下了車,余氏伸手將她接住,齊如繡卻又已經拖著她的手,往擺好了瓜果點心的廳堂里沖去。
齊如繡已經九歲了,兩腿比謝琬長上許多,但是謝琬深知她脾性,故而也十分跟得上她的腳步。
那些年隨著她上山采蘑菇,下田掘泥鰍,是多么恣意無憂的歲月。
進門敘了家常,齊嵩自然不免要考校謝瑯的功課,也說起二月生員試的一些事宜。
飯后等他們去了書房,謝琬和齊如繡便窩在余氏炕頭說話。余氏竟然還細心地準備了她最愛吃的陳記鋪子的豆腐腦,并往她碗里下多多的蜜糖。齊如繡看她吃的歡暢,便又把自己那份撥了幾大勺放到她碗里。
余氏問謝琬道:“那王氏他們可欺負你們不曾?”
謝琬自然不敢讓她擔心,搖頭道:“沒有。昨兒三叔走之前,還交代老爺要待我們好點兒來著。”
“是嗎?”余氏拿起針線籃里做了一半的鞋墊兒,滿臉地不以為然:“他們謝家除了你們這一房,就沒一個好東西!除了裝腔作勢扮文人,就會沽名釣譽假充仁義道德。”又對進來給謝琬送衣裳的玉雪道:“姐兒還小,你們平日要多留點心,可別被王氏她們蒙了去。”
玉雪笑著應下,掩門退出去。
“舅母說的也對。”謝琬點著頭,若有所思說道:“前幾日我還聽三叔說靳家搬去京師做官了。舅母,靳家是不是我老姨太太的夫家?他們不是去山西了嗎?怎么又去京師了?”
“就是你老姨太太家。”余氏一面扎鞋墊一面道,“不過好多年都沒聯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去了京師。倒是前些日子你表哥有位河間府的同窗來家里玩,說起河間府那些士族的時候,順口提了句靳家的嗣子如今在都察院做官,想來是出息了。”
謝琬低頭吃起豆腐腦,不再說話。
余氏偏頭看她道:“怎么了?”
她放下碗來,幽幽看著對面墻壁:“也沒有什么。只是想到老姨太太和舅舅舅母是對二房最好的人,舅母你們都在我身邊,而靳家卻多年沒走動。當年要不是老姨太太替父親要回家產,還不知道父親會落到多慘的地步。要是能聯系到靳表叔該多好啊。”
余氏怔了怔,拿絹子給她擦了嘴,說道:“先睡會兒覺,回頭又沒精神。”
楊太太的娘家雖然也在清河,可是娘家只有兩個庶弟。靳姨太太是嫡長女,楊太太是次女,靳老太爺沒有嫡子,而當初妻妾之間關系也不太好。
所以靳姨太太出嫁之后,也幫助楊太太要到了份體面的嫁妝,再之后老太太老太爺一過世,只除了一些面子情不得不顧著,這嫡庶兩房之間就更加疏于來往了。
靳家遷出河間之后,如果連謝騰都與他們失了聯系,那楊家就更不用說了。如今既知道靳永在京師為官,那要與靳家取得聯系,就只能順著官場這條路子走。
晚飯前謝琬醒來,和齊如繡窩在被子里拿鳳仙花汁抹指甲,余氏進來了,撫著她的頭頂說道:“你舅舅說,會托京師的熟人打聽靳家的住址,到時候讓人送來給你們,你們就可以寫信去了。”
謝琬不顧手上花汁未干,一把撲進余氏懷里抱住她脖子:“謝謝舅母!”
余氏身子后仰避開她的魔爪,一面嫌棄一面笑:“你這猴兒!我這可是才穿的新衣裳!”
謝琬嚶嚀撒嬌,愈發在她懷里打滾。
留下來一住就是三四日。
齊如錚每日上晌與謝瑯在家里溫書,吃過午飯便和齊如繡帶著謝瑯謝琬駕著騾車在縣城里四處晃悠。
南源縣因為臨近清苑州,略比清河繁華,縣城里不但有廣東的盲公餅缽仔糕,廣西的螺螄粉,也有四川的擔擔面,以及遼東的辣白菜。謝琬在游逛的同時也在尋找秀姑,可惜并沒有發現。
除了吃,更難得的是因為過年,城里新來了一套潮劇班子,就設在城里流云社登臺。
流云社是南源縣最大最好的戲社,能在這里登臺的班子都有兩把刷子。齊如錚知道謝瑯打算初七回去,故而特地求親告友弄來了一個初六下晌的包廂,買了以上許多小吃打包到了流云社看戲。
齊嵩初五已經去了州衙當值,余氏聽不來這些南方戲,四個人在包廂里呆得十分自在。
一時聽完兩出,不知誰點了謝琬最不喜歡的《青蛇》,遂邀齊如繡起身去如廁。
凈房在樓下,兩人洗完手上得樓梯,一名錦衣繡袍的少年走過她們身邊,忽然又噔噔跑回來道:“三妹妹,真的是你!”
謝琬抬頭望去,面前這人,竟然是任雋!
樓上謝瑯也瞧見了他們,探出身子來招手道:“任三弟!上這里來!”
任雋十分高興,沖謝琬揖首道:“真想不到在這里遇見,三妹妹先請!”
謝琬也想不到跟他還有這樣的孽緣。微笑喚了聲“任三哥”,走了當先。
齊如繡不時好奇地沖任雋打量。
進了包廂,謝瑯遂把任雋介紹給了他們。聽說齊家兄妹乃是齊嵩的兒女,任雋撫起掌來:“原來是齊大人的明珠!我便是城南任家的老三!”如此說起來,兩家父輩早是相識,只是雙方兒女未曾得見。
氣氛不免又熱絡起來。
任雋提議散戲后再去翠微山賞梅吃燒鵝,除了謝琬興致缺缺,似乎個個都擊掌稱贊。
她有成見在先,任雋在別人眼里就是再寶貝,到她這里也不過一塊頑石。雖然犯不著去打擊報復,卻也很不值得與他建立什么交情。于是只好一副對劇目極感興趣的樣子,沉浸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
戲里的陳世美被鍘了頭,底下人紛紛喝彩。
日影偏西的時候戲散了,任雋與學堂里幾名同窗同來,回去打了個招呼后,就與謝齊四人往翠微山去。
不管怎么說,翠微山的梅林和燒鵝還是名不虛傳的。
下山時任雋看見謝琬與齊如繡笑著將梅插上發鬢,趁上車的時候,鼓作勇氣走到她面前道:“不知那兩條魚在妹妹屋里可曾淘氣?”
車里齊如繡噗哧一聲探出腦袋來,“什么魚這么了不得,居然還會淘氣?”
任雋臉上一紅,謝琬也有絲赧然,想起玉芳每日往天井水池里投食,遂道:“野生魚兒,甚是好養。”
任雋逃也似的走了。
齊如繡等謝琬坐好,便促狹地道:“我看這任雋對你很是不同。莫不是他喜歡你?”
謝琬睜大眼道:“我這么聽話懂事,舅舅舅母這么喜歡我,羅管事和吳媽媽他們也都很喜歡我,他憑什么不喜歡我?”
齊如繡一怔,抱住她的肩膀道傻丫頭,哈哈大笑起來。
翌日早上,余氏又派人送了謝瑯兄妹回清河,臨上車前拉著二人的手左叮嚀右囑咐,絮叨了好久。又叮囑謝瑯二月考完試后,再帶妹妹來住些日子。
初八日是謝府例行請春客的日子,過了這一日,哥兒們就開始要上學。
謝瑯壓力巨大,所以一回府便將這些日子齊嵩提點的方向拿出來攻讀,就連宴請春客的時候也只在席上露了露面就回了房,引得大伙都贊謝二公子刻苦用功,又牽扯到謝騰夫婦英年早逝的事,不免又嘆惜了一回。
謝琬也覺得他太過煞有介事,可是不讓他經歷一回,他也放不下心來,因而也由得他去。
如今李子胡同有羅升親自坐鎮管著,好歹這個冬天的買賣又做回來了,而申田和羅義一個勤奮機靈,一個踏實憨厚,雖然離合格的伙計還差一大段距離,多少是進了買賣行的大門檻。
羅升最近在忙柳葉胡同鋪子的事,估摸著三月里才能開張,所以謝琬近來最期盼的事情,便是余氏何時才送來靳家在京師的地址。
謝榮是四月底進的翰林院,謝府當時是端午節時搭臺唱大戲慶的賀,那就是說,至少在四月之前她必須聯系上靳永。
她決定等到元宵節。如果元宵節之前還沒有消息,便讓羅矩親自上京一趟。
羅升心下微訝,說道:“姑娘慧眼獨具,這確實不是江南來的。南邊的綢緞雖然質量上乘,花色也鮮艷,可是像我們這樣單門獨戶的店,若是只進少量的貨,成本會遠遠增加。所以這些布都是從河間府的布市販來的,基本產自于湖廣等地。整個清苑州各個縣里,像我們這樣的鋪面,大多數都是走的這樣的貨源。”
謝琬點點頭,再看了眼那睡夢中的伙計,與玉雪二人道:“挑你們喜歡的布匹搬幾匹上車,能搬多少搬多少,給吳媽媽母子還有銀瑣也挑些。”然后自己也挑了幾匹,眼神示意羅升上前幫忙。
一行人扛了足有二十來匹布出門,竟然沒有驚動伙計半分。
謝琬到了車旁,便從地上撿了顆石子往鋪子里丟去,伙計們聽得石子頭落在柜臺上砰啷一聲響,終于驚跳起來。
謝琬爬上車,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