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定的日子來到了,在神威子弟嚴密把守的兩儀殿內,太上皇李適在新任宣徽南北使薛盈寶、劉彩玉攙扶下,穿過幽長而曲折的房間,新任文思使王忠言手持玉如意在前面殷勤引道,最終太上皇有些虛弱的腳步,踏在軒廊處,冬日陽光沖著他面射來,讓太上皇有陣眩暈,幾乎站不穩。
“太上皇陛下!”這數位中官趕緊上前,扶穩李適。
“無妨無妨。”太上皇很溫和地舉起手來,用虛弱無害的語調對他們說道,請他們放心。
臺階下面,擺放著輛輅車。
這時太上皇用他還不算老花的眼睛,趁人不注意,迅捷地掃視了下全場,看到原本自己所親用的中官,如孟光誠、第五守義等,都已不見。
其后太上皇才打聽到,這些原本在自己治下炙手可熱的高品內侍宦官,在內禪之后全被排斥掉了:孟光誠當了山園使,要替還在世的自己營修山陵;而第五守義則為武德使,去管理五作坊,職責便是替還在世的自己制造葬儀所需的各種明器......
內廷北司各關鍵位置,迅速地被太子換作了自己人。
“是,要去宣政正衙嗎?”此刻,太上皇的聲音更加虛弱蒼老,鬢角的衰毛頗長。
文思使王忠言急忙答復說,群臣和使者希望同時見到兩宮在正衙朝會,以安定人心。
說完,周圍人不管是中官還是軍卒,都用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太上皇。
太上皇立即笑起來,說對對對,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到,宗廟和天下朕已完完全全禪讓給新皇了。
這下王忠言等才開心起來,將太上皇畢恭畢敬地扶上輅車。
寒風中,兩儀殿屋脊上的衰草在不斷呼嘯顫抖。
兩儀殿,實則在舊宮城(唐朝最初是皇城和宮城一體布局,但后來內廷和外朝機構逐步遷徙到了東側新建的大明宮)之中,在太極大殿的北側。
故而當李誦于太極殿臨軒登基,接受萬眾歡呼時,太上皇其實在兩儀殿角中,是可以聽到那聲音的。
輅車晃晃悠悠,來到宮城的東門處,太上皇驀然看到,遙遙百步開外,一處樹叢下,一名身著錦衣的宮人望著自己,淚眼婆娑,而后對著自己車駕煙塵處,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不再起身,直到驚愕并感動的太上皇不見了對方為止。
這宮人正是上清。
新皇登基后,繼續推行“貞元新政”,首要之舉就是將許多宮人發放出去,自由婚配,以調理失序的陰陽,而上清雖有很高品級,但也赫然在列,她被嫁給少府監里的名精通玉器造作的技術官,新羅人金忠義。
臨行前,上清特意在朝會的必經之途,對太上皇恩情表示最后的感激......
“內禪時,太子掌握的神威禁軍,不過是區區兩營兵而已,但其后卻能將朕南庫里百萬貫錢帛取出,分賜于神威軍和巡城金吾軍,安撫了所有人,很顯然朕原本讓管財政的南庫使(大盈瓊林被廢后,改為南庫使)霍忠唐,也背離了朕,把內庫鑰匙、簿冊交到了太子一方的手里。”到這里,太上皇才想起了——李泌在臨死前給自己的諫言。
李泌苦口婆心,對他說過:
高岳和韋皋之類,可百般賜予爵祿和恩寵,甚至封建他們都可以,但不能讓他們參與到中樞來;
高岳和陸贄有時候意見相同,但有時候意見相左,陛下只可聽陸贄的;
陛下不可醉心在女官、中官、侍從這些人的包圍阿諛當中,免得困溺其中,不可自拔,以致禍及自身。
“錯錯錯!誤誤誤!”皇帝默默如此呼喊著,是痛心疾首,悔恨莫及。
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把李泌的規勸違反得一干二凈!
先是讓高岳入中樞為宰相,使得他和陸贄同氣連枝,陸贄完全被高岳影響了;
隨即便是朕偏聽偏信近臣裴延齡、李齊運,驅逐陸贄,激怒高岳,鬧到自己極度被動,最后不但近臣集團覆滅,皇權也遭侵奪;
而韋皋等在索取封建時,朕不應該反應激烈,而應先虛以逶迤,待到其志驕意滿露出破綻時,祭出皇權的法理,團結忠于朝廷的力量,將其壓制消滅;
最終,太子之所以能內禪成功,正是撬動朕身邊最親近的人,禁軍、內侍等,對朕倒戈......
李泌所言,真的無一不中。
朕辜負了先生,真的是,真的是死有余辜啊!
可笑的是,朕這些日子還在想,到底有誰參贊了太子奪權,其實說來說去,原因只有一個,那便是朕咎由自取!
太上皇想到這里,突然癱倒輅車里,嘴角不知不覺有涎水流出。
這時車駕隊伍已入大明宮,剛過麟德殿,王忠言看到太上皇這副模樣,驚嚇莫名,便跟在車輪的旁側不斷呼喚著,而太上皇就像是昏死過去似的,斜著眼睛,無法動彈。
其他兩位薛盈寶、劉彩玉,更是嚇得兩股戰戰,“太上皇似乎風痹了!”接著就忙問怎么辦。
王忠言咬咬牙,一跺腳,“百官和使節都在含元大殿前候著呢,等著入正衙朝拜兩宮,今日就算是天塌下來,也得把兩宮都齊聚在御殿上。”
于是輅車繼續趕著,到光順門北時,閣門使和群從屬上前,王忠言大呼說,有力氣的,把太上皇的輅車給抬起來,抬到正衙,記住離文武百官和內外使節遠些,讓他們看到個大概就行!
大伙兒便一哄而上,去除輅車的輪子,使其變為了肩輿步輦,而后將帷幕給拉起,把太上皇的容貌和身軀盡量遮掩,隨著一鼓作氣,將輅車給抬著,一步步踏著臺階,往宣政殿而去。
太上皇僵直在車內,他的胳膊和脖子已全不聽使喚,王忠言一邊說速速傳喚御醫,一邊不斷用袖子,擦拭著太上皇嘴角流出的涎水。
這時王忠言看到,太上皇雖身體動彈不得,可眼珠還能轉,還能盯住自己,不由得毛骨悚然。
因為風痹下(為防止同學有疑問,在此說明下,古代風痹也可指中風而身軀麻痹),太上皇的身體雖然無法動,可最痛苦的是頭腦還清醒,所以眼珠還能動。
“無妨......”最終,太上皇艱難地擠出這兩個字來。
但在他的心中,卻回響著高岳說過的話來:
“陛下,這天下豈有不掘之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