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鄭元在接下來又被柳宗元犀利地打斷,他的聲音十分洪亮,踱步的同時配合手勢,極富感染力:“三代之治不可復也,五等爵制更是泥古不化。天地初始,人和草木禽獸雜處一起,論爪牙不如野獸鋒利,論羽毛不如飛鳥輕捷,所以想要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借助外物,但外物則是有限的,故而人和人之間就產生爭斗,為了調解爭斗,人們也就不得不推選聰明、強壯、有道德的人出來,并慢慢信服、跟從對方,由是圣人才產生了。圣人制定了道理,大部分人是聽從的,可還有些冥頑不靈的卻抗拒,所以圣人就要懲罰這些人,由是君長、刑罰、政令、軍隊便應運而生。在這些東西的作用下,人群慢慢形成許多諸侯,諸侯間的斗爭又催生許多方伯、連帥,最終方伯和連帥間推舉出來天子,將整個天下交給他來統制,這便是勢,絕非是什么先賢圣人所決定好的。
封建,也非是圣人意也,同樣是勢使之然也。周有天下,列土田而瓜分之,建數百諸侯,五等爵位,環繞王畿四周,如輻集,如輪運,諸侯們對內合在一起朝覲天子,對外則分散各地為天子守土,難道是周公所決定的嗎?不是,是周公根據當時的勢所制定出來的。只因周一開始便是和諸侯共天下的,不得不采取分封制,沒過很久,諸侯便尾大不掉,天子威權日漸衰微,到周夷王時,他就得下堂來迎接諸侯,到周宣王時雖東征西討,企圖恢復古制,可依舊無法挽救勢頭;于是幽王、厲王時不得不東遷,淪為和諸侯一班,接下來的諸侯,有問九鼎輕重的,有用箭射天子肩膀的,有公然綁架天子大臣的,還是逼迫天子殺害自己忠心臣下的。整個天下爭斗不休,所以一些人空言周有八百年的國祚,可依我看來,周早已滅亡,其后不過是諸侯之上的一個空名尸骸罷了!那么,人人都說堯舜禹為圣賢,要復古,那為何禪讓還是變為世襲;其后人人又都說湯武周公為圣賢,也要復古,那為何周制最終還是禮崩樂壞,最初分割為十二國,其后又化為七雄,定一于秦呢?這圣賢的仁心,到底能不能比得過天下的大勢呢?”
落霞亭內,皇帝對柳宗元的宏論非常滿意,不住地點頭贊許,并輕聲喝彩,覺得那些借著復古為借口的野心家,都該凌遲處死。
“那柳子又如何解釋,秦設郡縣制,二世而亡呢?”此刻鄭元已落敗服輸,只剩下劉辟還勇敢站起來,要繼續和柳宗元辯駁。
“螳臂當車......”皇帝不屑地望著劉辟,如此想。
“劉大夫又是如何認為的,愿先聞其詳!”柳宗元還是不慌不忙,讓劉辟先說。
劉辟的言語也沒有什么新意,“秦廢諸侯,行郡縣,獨制天下,收天下之利為一家所有,故而危難時無人相救。”
“你說秦是家天下的,難道那些諸侯便不是家天下嗎?秦二世不肖,難道諸侯的二世和三世就一定會賢達嗎?都說天下為公,可諸侯卻不可能為公,自秦一統之前,其余諸侯何曾不是私其力為自己,私其保衛為子孫后代?而恰恰是始皇帝,廢諸侯都城為郡縣,廢五等人爵為守宰,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制四海,運于掌握之內,這才是天下大公的開端。故而封建為私,郡縣為公,這才是不爭的事實!推行封建,卻口稱天下為公的,無不是掩耳盜鈴。”
“善,善。”皇帝十分激動。
“柳子先前以周制禮崩樂壞為由,宣稱先賢圣人不足信;那么秦也二世而亡,那么這郡縣制也不可信嘍?”劉辟反駁說。
“劉大夫,以仆的看法,政制政制,雖然并稱,可政和制卻要分開看待。周朝分封,是希望諸侯能守土愛人、拱衛天子的,可這群諸侯無不貪財好戰,對領國的治理,一百個當中都沒有一個堪稱優秀的,可正是因為封建,天子沒法撤還無能殘暴的諸侯,百姓被殘酷虐待也無法請求天子主持公義,所以周的問題,不在制,而在政上。
秦的問題也是相同,因失政而導致百姓叛亂,可百姓反叛的是朝廷,而不是郡縣,且有叛亂百姓而無叛亂的郡縣守宰。我唐自興起來,雖有郡縣、封建之爭,但依舊遵循前者之制,而今雖有割據叛亂,但也絕非是郡縣制的過失,而是軍隊失控、武人專權所致。所以只要天子賢明,合理擇選郡縣官長、安撫好百姓,隨即控制好軍隊,天下自然泰平如初。”
此刻,落霞亭內喝彩和鼓掌聲絡繹不絕,皇帝、太子和皇太孫李純都非常贊同柳宗元所言,其中李純也暗自下定決心:“身為皇帝,還是精心擇選輔弼大臣,委以權力,但是又得將其駕馭得當,如此中興才能最終大功告成。”
也即是說,李純對祖父猜忌大臣的那套行為,也頗不以為然。
尚書省亭子內,諸位宰相并不言語,其中陸贄、鄭絪都捻住胡須,仿佛在等待什么。
劉辟雖然被步步駁斥,可猶自嘴硬,還在那里喋喋不休,“柳子所說的政制分開道理,仆雖愚鈍,可也算是明白了。但請益,郡縣的制到底比封建的制優越在哪里呢?”
柳宗元還未開口,廣陵郡王李純便站出來,大聲對劉辟說:“這還不簡單?比如漢文帝,知道了孟舒的賢能,便立刻將其恢復為云中郡太守;漢武帝了解了汲黯的正直,便將其拔擢到九卿之列;漢宣帝明白了黃霸的清廉后,就讓對方當了丞相。而若是皇帝知道郡縣守宰禍害百姓、徇私枉法后,便可以立即將他們革職懲辦,可封建諸侯呢?他們在自己領內便是天,可以肆意殘害百姓,即便百姓呼天搶地,而朝廷卻只能愁苦而無法加以懲處。這便是郡縣的制最大的優越!”這時李純用手望天上指,“故而,只有讓天命所歸的皇帝權力最大,任命中樞宰執、郡縣官長,統攝六軍師旅,才能真正保護好百姓,這才是萬鈞不易的道統!”(他不是好皇帝,可他是好人;他不是好人,可他是好皇帝啊)
言畢,李純帶著極其欣賞的眼神,望著柳宗元,對他作揖行禮。
而柳宗元也急忙回禮。
兩個亭子內的人們,這時也幾乎都認為,柳宗元已是必勝之局了。
宰相們互相望望,心念這“韓山佐”的文斗已敗,下面總不會要用武力威逼朝廷吧?
“辟,受益良多—然—還有一事,覺得柳子前后矛盾!”
忽然,劉辟嘴角浮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再度拱起袖子,全無方才的慌張,眼睛猛地閃爍出殺氣,氣定神閑地如此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