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線口中的“茶梟”,就是整個宣州數一數二的大茶商王子弗。
本來,平定淮西、坐鎮淮南時,和高岳交情不錯的王子弗還曾一次性捐給朝廷軍馬足足二十萬貫錢,而后高岳于淮南大開市集、稅場,廣泛貿易,并施行楮幣政策,王子弗對未來的發展是信心勃勃。
可這一切,隨著李锜的到來戛然而止。
因宣州是產茶重地,李锜就派遣場吏將茶園全都占住,待到采茶時強硬壓價,把茶農手里的茶葉全部用一種竹籠子給裝起來,擺在榷場中,茶商們手持錢財先到榷場來換“茶引”,結果李锜規定的茶葉榷價,是一斤中等成色的茶一貫現錢,是淮南壽廬茶葉榷價的三倍還多!
但這還不算完,王子弗和茶商們忍痛花了大價錢買了茶引,可待到茶園里準備換茶時,卻看到茶葉全在那大竹籠里,旁邊有軍吏和士卒把守,他們手中持個短箋憑據,叫“茶貼”,并對王子弗說,你花錢買茶引還不行,得加上這個茶貼才能把籠子里的茶給取走。
加上茶貼,每斤茶的本錢升騰到了一貫二百文之多。
所以激憤的宣歙茶商,都喊那盛茶的竹籠為“竹大蟲”,形容它們吃人不吐骨頭的慘酷。
可李锜的盤剝還不算完,等到王子弗和中小茶商們好不容易把貨載運到船上,準備出采石磯入長江,而后往鄂岳、襄鄧那邊去販運時,卻發現李锜又在采石設立個稅場,過往的貨物還要抽取重稅。
而這批茶葉,就算沿著長江販到各地去,本錢也太過高昂,完全是入不敷出。
入夏后,李锜又對茶商征收十倍的戶稅錢。
一番下來,王子弗即便家大業大,財產也瞬間蒸發了三分之一。
而其他的茶商如何能經受這樣的盤剝?當即投水、自縊而死的,光是宣歙一地,便有七八人。
他們無奈,向宣州刺史劉贊申訴。
劉贊便向節度使李锜求情,稱茶引錢太高,商賈難有利潤,長久重壓下,必然私販成風,還請加以緩和。
然而李锜只顧著把剝削來的錢財分為三份:一份豢養假子,一份用于軍府宴客揮霍,還有一份送到京師去孝敬皇帝和權貴。
對劉贊的請愿,李锜只叫軍府推官回信,怒斥恫嚇了番,說茶引錢半文都不會削減,再提這事別怪我對劉使君你不客氣。
于是王子弗只能冒險,搞走私——直接花錢,從茶園農人那里買茶。
可不久事情敗露,李锜榷場的軍吏像惡犬般,聞風而來,捕拿住好幾十位私下賣茶給王子弗的茶農:得利十貫錢以上的斬首示眾,得利五貫錢到十貫錢的施以杖刑,家產悉數沒收,妻兒子女降為奴隸,至官府內做苦工。
此外,李锜的軍吏還要抓“幕后主使”王子弗。
王子弗當即大怒,他畢竟是家產百萬貫的人物,雖然沒做過官,不是衣冠戶,但卻遠比鄉里的豪強形勢戶要厲害。于是王子弗索性把家里的浮錢十余萬貫,還把田產、屋舍變賣,全部散盡,且用自己的威望,號召當地百余同樣不堪忍受的茶商、茶農,最后居然糾集起千余鄉黨、同行,接連攻打鎮海軍六處榷茶場,殺光內里軍吏,把所有茶引、茶貼焚燒殆盡,然后直接把奪來的茶,運上船從水路出境售賣——不到兩月,“茶梟”王子弗的隊伍迅速壯大到三千余,在宣歙山地野澗里縱橫而行,官府不能制。
隨后宣州的鹽商賴云凡,又組織起“鹽寇”,同樣百千成群,自備兵杖武器,蜂擁出境,迂回到淮南州縣去買鹽,而后低價再回賣宣歙的百姓。
李锜大怒,責令宣、歙、婺三州刺史克期清剿茶梟和鹽寇。
可劉贊以下的刺史、縣令完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還暗中買賣王子弗和賴云凡的茶和鹽,來減輕百姓負擔。
到了最后,連駐屯在當地的采石軍,為了買到低廉的茶和鹽,也來和茶梟和鹽寇做買賣。
采石軍都知兵馬使王棲矅,憤而嘆息說:“潤帥李锜不恤我等,若在軍市采買,子弟們一年的俸錢還不夠買十斤茶的,不去從茶梟那里買,又能怎么辦?”于是派出數艘船只,來和王子弗交易。
得知此事的李锜是暴跳如雷,有人便對他說:“王棲矅自恃是韓晉公老將,素來不服節下,而各州刺史對節下也是貌合神離。”
當知道朝堂上陸贄等宰相在給皇帝進言時,全被罷免,且馬上高岳也要被征召回朝后,李锜更是驕橫:“速讓王棲矅統采石軍剿滅茶梟、鹽寇,否則本帥便遣硬挽兵和蕃落兵,持佩劍去執行法度了!”
文牒遞送到采石軍,王棲矅背離的心思更加堅決,便暗中給宣州刺史劉贊、潤州丹陽軍兵馬使柏良器分別寫密信,稱:“高衛公與李锜勢同水火,圣主又遭裴延齡、李齊運等奸臣蒙蔽。若李锜得勢,我等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不如主動行事,將武毅軍引入,擒殺李锜,效仿韓晉公故事,掌東南漕運財賦,勸圣主回心轉意,隨即入主中書門下,召回忠賢,清君側,再造乾坤。”
數日后,柏良器回信抵達:“公言甚是,我已寫信于越州義勝軍兵馬使李尚容,約定同時擎義旗起兵,殺賊靖難,救宣潤十五州百姓于倒懸,公可為‘西面招討使’,我也自任為‘東面招討使’。”
于是王棲矅下定決心,他表面上領命進剿王子弗,可卻暗中和對方約定好,如高衛公武毅軍能自和州歷陽橫渡大江而來,我愿奉上天險采石,引武毅軍攻陷金陵石頭城!
王子弗大喜,即刻派人渡江,先和歷陽駐屯的三百鎮戍軍取得聯系。
接著鎮戍軍急忙報告揚州的高岳。
這段時間,雖然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血雨腥風,而高岳本身也處在風暴漩渦中央,可整個淮南和武毅軍卻安靜得可怕。
只因高岳牢牢把持住了軍校和營將這個層面,使得普通的士兵對京師局勢毫無察覺,他們每隔固定時日,便在城外堅持操練,絕大部分人都做好了隨時“南征洞蠻”的準備——擔當幢隊長的武道生,在練兵之余,便讓軍卒們團坐下來,不但給他們詳細介紹嶺南黃洞蠻的情況,且向他們解釋為什么要去征討,如何征討這兩個核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