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巡院體系,是劉晏創設并完善起來的,到了這時候,全國沿漕運和要道的各處巡院,大體分為三個等級:留后、巡院和分巡院。
留后地位最重要,全國也就那么幾處,如上都長安、東都洛陽、河陰、揚州等,這幾處貫穿著國計的命脈,所以官長叫做“留后”,通常帶檢校郎中(或員外郎)即侍御史(或殿中侍御史)的銜,屬于官職體系里的10—11級;
再往下就是地方性的巡院,官長叫做“知某院”,通常掛銜為殿中侍御史、監察御史,屬于11—15級;
至于更低的分巡院,官長叫“知某院事”,掛的官銜也最低,好多都是試大理石評事、太常寺協律郎或奉禮郎,乃至衛佐官,屬16級再往后的。
巡院官的來源比較駁雜:有地方州縣官員被看中,便可從本職里“勾留”出來,到巡院里兼職,這叫勾留官,如唐代有位叫劉茂貞的,本來是去泗州當司倉參軍事的,結果因有理財之能,即被當時的鹽鐵司“勾留”,便擔任集津分巡院知院官,拿的是司倉參軍事的俸祿,干的卻是巡院事務,是“寄祿”和官職分離的典型(《劉茂貞墓志》)。
當然,勾留官就算有,那也是分巡院這種級別的。對于王海朝或孟仲陽而言,他們到楊子和壽廬來任院官,都是由度支司和鹽鐵轉運司(也就是裴延齡和張滂)直接任命的,待到“停使職”時,遷轉也不用參加吏部銓選,而是被度支、鹽鐵直接推薦,和節度使下的行軍司馬、判官、掌書記一道,參加個叫“冬薦”的考核,升遷可謂比普通官員便捷得多。
揚子度支留后院本來掌握的是兩稅轉運,但之前王海朝將原本的揚子鹽鐵巡院也并吞到自己手里,可謂兩稅、鹽利全歸他管理,這是他在淮南“自成一派”的底氣所在,也是孟仲陽和他過節甚重的原因。
當然這次謁見,王海朝對高岳很是恭敬。
除去高岳是中書侍郎,理論上對三司有領導權外,還有個更為重要的:
先前荊門、漢陽和宜城等地鹽商慘遭掃蕩,里面有不少便是揚州在彼處的代理人。
著急的揚州大鹽商,便集體找到王海朝,希望高岳能網開一面,放人,還貨。
“岳處京師當中,與判度支小裴學士交往頗深,惺惺相惜。你是小裴學士舉薦來的,那么也等于是岳的朋友。”此刻,高岳和對楊元卿完全不同,換上副隨機應變的面孔,先是熱情挽留王海朝飲茶,然后他忽然又面若霜凝,且加重語氣,“所以岳坦誠相告,鹽商的事,不是身為度支留后的你該請托的,也根本不是你能請托得了的,到時候徒惹禍端上身,何必呢?”
王海朝一聽這話,又看高岳眼神凌厲,立即背脊寒氣直冒。
他也就個以侍御史憲銜來知揚子留后院的人物,要是真的在御史臺,還能和高岳硬抗兩個回合,可此地此情,只要這位統制十余道,同掌中書門下及重鎮軍政大權的高堂老,稍微伸出根小指頭來,就能把他像螞蟻般給摁死——可這群鹽商是山南東道、荊南、鄂岳三鎮軍府抓捕的,大鹽商們卻蜂擁著要向他這個巡院官長來求情,自己夾在當中,也確實有說不出的苦楚。
“汲公......其實,我只是心憂平淮西所需的......畢竟有大商賈向我保證,只要汲公能飛個堂牒去交涉下,便獻助軍錢五十萬貫......”此刻王海朝起身,畢恭畢敬地立在高岳前,還在為揚州鹽商盤桓。
高岳不動聲色,從檀木高腳果盤里,捻起兩枚上好的棗,擱入到王海朝的茶盞當中,隨即他招招手,背后帷幕里,隨軍官走出,手里奉著個開過封的信件。
“這封信,是小裴學士遞送給你的,當然他不敢繞過本道,所以預先交給本道過目。”
高岳這話,讓王海朝更是心驚膽戰:
這個舉動,表面上是裴延齡對高岳俯首帖耳,但實際則代表著,宰相權力開始要占領滲透三司了!
代宗時代,朝堂理財的一把手是劉晏,起初他是判度支兼鹽鐵轉運使,后來劉晏和韓滉并立,劉晏以鹽鐵轉運名目管東南財賦,韓滉則以戶部侍郎身份判度支,管西面財賦;不過那時劉晏也好韓滉也罷,還是歸權相元載管轄的,劉晏每次給元載寫信,都得自稱“小子”;
楊炎當國,推兩稅法,但他身為宰相,也并不直接管三司,最多就是回收度支和鹽鐵權力,使其正常回歸到尚書省的戶部里去,楊炎其后的數位宰相或者三司首長,雖然斗來斗去,但大多也還是遵循劉晏時代的利權框架行事。
直到高岳掌握樞衡大權,他名義上說什么宰相為論道官,而非政務官,不問三司事,可實際上他先以中書侍郎載筆金鑾殿的模式,和皇權對接起來,然后又讓三位門下侍郎分押六部、判三司,開始用中書門下機構來不動聲色地侵奪戶部三司的利權。
不管如何,高岳所作所為已釋放個強烈信號:宰相開始要直接身兼理財的角色了。
待到王海朝展開裴延齡信紙,其上滿是對高岳的阿諛之辭,并且明確要求他,要燃盡揚子留后院和鹽鐵巡院、轉運院的力量,協助汲公平蔡州成功,若你有任何唐突處,度支司第一個不輕饒你,即刻停你的使職,也不會在冬薦里說你的好話,別到最后你居巡院兩載,要回家守選十年,這樣的下場想必你也不想遭受。
這下王海朝徹底通了,他明白這腦袋里的想法再不換,那就得換人。
他擦擦汗,重新坐在床幾上,領受高岳遞來的茶。
茶湯里浮動著棗子,散發著濃郁的香氣,他啜飲一口,整個胸膛頓時熨帖無比。
這下高岳才滿意地笑起來,“鹽商那邊不關你事,本道隨即便遷徙理所去壽春,他們要撈人,便到西面的壽州來撈,當著本道的面撈好了。”
隨后高岳也飲了口茶湯,頓了頓,對王海朝說:“鹽商......本來就是吃朝廷飯的,不過是溷里養肥起來的蛆,他們能自己創造什么?要是朝廷反被這群蛆給要挾了,那還能叫個朝廷嘛,該用蛆去喂養喂養鴨鵝了......”
這話說得王海朝頓覺脖子短了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