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外,汐瑤站在赭色的馬車邊上,伊人消受,形單影只。
烈日將她小臉襯照得蒼白,粉頸上的傷一目了然。
熱風淺拂,青絲搖曳,纖柔得讓人嘆息丫。
加之她之前在車中對兩個表哥掉淚埋怨,此時那對翦水瞳眸中還含著零星碎光,可是就在那光彩里,折射出無法扭轉的倔強。
袁洛星從她所乘的馬車里望了出來,就見到這樣慕汐瑤媲。
那日在幽若寺,陳月澤有沒有聽到她們的對話,袁洛星不敢親自去問,只前些天在國子監里,他已不如從前那樣對她,就是偶然相遇,他也會刻意避開視線,更別說兩個人能好好說話了。
臨近六月,他要到河黍投軍,這兩日已不去上學。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不愿放下身份去與他示好,這么冷著她又極其不甘心!
再說到這天長公主風光出嫁,她也是在城樓上去送了一道的。
看到璟王等人在,便想上前與之說話,豈料竟被璟王的長隨生生攔下,只道他們家王爺今日心情不好。
她袁洛星乃袁家嫡出之女,要不是看在那儲君之位懸而未決的份上,才不屑去搭理誰!
眼瞧著祁璟軒隨祁云澈下了城樓,她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見二人策馬離去的方向并非皇宮,就暗中派了小廝尾隨打探,得到的回稟令她大吃一驚!
慕汐瑤……
沒想到這個自己從來不屑的女子,竟能讓大祁兩位王爺主動去尋了她去!
其后她更得知慕家這一早發生的駭人聽聞的事。
聯系才子宴上慕汐瑤化險為夷的表現,幽若寺中她給自己使的絆子,還有近來京城里各種與她相關的流言蜚語,袁洛星這才醒悟,原是自己太小瞧她了!
袁家乃京城望族,自小袁洛星受教善于變通,做不到長袖善舞,也定是八面玲瓏。
既然慕汐瑤大有價值,更得大祁皇族的青睞,即便她們之間還有不快未解,她也能想盡一切辦法與之重修舊好,加以利用。
所以,她才會適時應景的裝出一副久候多時的愧疚模樣,等在這武安侯府外。
慕汐瑤剛收拾了張恩慈,又在回府路上數落了自己的哥哥們一番,跳下馬車,見到的是袁洛星,心中生出一詫。
今日她始終沒放松警惕過,由是誰打上門來都能自若對待,見招拆招。
區區一個袁洛星,人家不屑她,她更沒將其放在眼里。
既然來都來了,料想她能算準自己今日回府,分毫不差的等在這里,那也定是做了番準備的,汐瑤索性干脆問她來意。
袁洛星見她開口,忙整理了心緒,由下人扶著下了馬車,快步來到她跟前,垂眸看看她的手,想如從前那般抓住,又不敢,猶豫片刻才惴惴說道,“汐瑤姐姐,我、我那日無端使性子給你臉色看,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她一臉自從那天之后,自己也過得煎熬的模樣,眼淚已是在眼眶中打轉,隨時都能落下,讓瞧見的人怎好再多責怪?
“那日是哪日呢?”
汐瑤笑著問,全不與她計較了,主動去握她如玉的小手,柔聲道,“瞧你,還跟我生分上了,誰還沒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再者那天也有我的不對,你莫要同我計較才是。”
聞言,袁洛星擰巴的小臉舒展了些,對汐瑤擠出憨羞一笑,再低眉看著那四只握在一起的柔荑,酸著鼻子道,“姐姐不知,這些天星兒一直想來尋你的,可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今日長公主出嫁,我在城樓上看著那送嫁隊伍越行越遠,便想起了姐姐,不知怎的,回府路上無意中見馬車到了武安侯府,便命車夫停了下來。”
說到此她眼中盡是惆悵,對前路無可奈何,對自己的命數更難預料。
由是醒悟,眼前的女子實為與她同命相連的。
“想到我們姐妹二人有一天也會各自覓得如意郎君,若似長公主那樣嫁得遠了,將來想見上一面都難,現如今不珍惜在一起的日子,還盡找彼此的不痛快,實則你我的婚事,都不是我們自己能做主的……”
“你快別說了。”汐瑤打住她,又重重捏了她的手一下,仿似再多聽幾句都要感慨流淚。
昔日的好姐妹,應該算是重歸于好了吧?袁洛星果真聽她的話,含笑不語,臉上盡是消除了顧慮之后的寧然。
實則,也是不想多多浪費口舌。
再仔細打量汐瑤透著憔悴的臉容,還有她頸項上的傷,眸光微閃了下,她正欲開口關切,余光中忽見汐瑤身后的馬車又先后行下兩道卓爾不凡的身影來。
定睛瞧去,竟是沈家兩位公子。
“我還擔心表妹一個人在京城,除了嬋兒妹妹之外就無人相伴了,看來不然,不知這是誰家的小姐,瞧著便是秀外慧中,大家風范,表妹有此小姐做伴,我也放心多了。”
一番話,說完便讓袁洛星羞得低下頭,紅了臉,那眼角眉梢卻止不住的溢出笑意。
“見過沈大公子,沈二公子。”
她輕輕福了福身,卻始終不抬眼來看。
那樣的姿態,在男人們的眼中,也能當上‘含羞嬌美’一詞了。
汐瑤也同哥哥們道,“這位是袁家大小姐,袁洛星,與我自小便要好,想她多日未見我,怕是念得緊了,便來尋到府上來。”
聞言沈修文與沈瑾瑜又與之禮待了幾句,全將她當作妹妹的交心摯友。
雖眼前的兩位是大祁富甲一方的沈家公子,可袁洛星時刻在心中提點著自己,袁家乃開國三大家族之一,她身為嫡出之女,身份尊貴,商賈之家的兒子,受她一禮,已是她紆尊降貴。
既然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也不再多言,關心了汐瑤粉頸上的傷,再識大體的同她道,她剛回武安侯府,怕是有許多事要打理,自己改日再來擾。
臨了,袁洛星又似不經意那般提起一件事。
原是她祖父不日前得皇上口諭,命她也一道伴駕,這路上她們姐妹二人又能在一起,別說心里有多高興了。
見她眉飛色舞,話語翩然,忘形的神色表情,又差點流露出與汐瑤暗中的較勁真實意圖。
汐瑤只笑著應和,又暗嘆袁洛星到底還是個孩子。
那點心計心眼,莫要說她們一道南下,就是天天同住同食,只要汐瑤想,也能讓她過不痛快。
目送袁家的馬車載著他們矜貴的嫡小姐遠去,沈瑾瑜才道,“看來表妹此番南下,不愁沒有余興節目排遣解乏了。”
他們沈家雖未在京城落戶,可現如今誰家不養幾個暗衛?
況且做生意做要緊便是講求個消息靈通,慕汐瑤和袁洛星關系如何,遠在江南的沈家清楚得很!
嚼出他暗藏玄機的調侃,再想起他剛才的恭維,汐瑤便也笑著回道,“妹妹我哪里比得上瑾瑜哥哥,三言兩語就能哄得袁大小姐心花怒放,這筆生意當真穩賺不賠。”
沈瑾瑜其實是認得袁洛星的,可他是個四海奔走的生意人,利益得失權衡已成天性習慣,既然恭維袁家小姐能讓她高興,他自然樂意。
說幾句好聽的話,總是百利無一害。
他在外多年,又怎會看不出來袁洛星是個怎樣的?
得汐瑤不留情面的回擊,沈瑾瑜朗聲大笑,回首去尋沈修文道,“大哥,你看我們這個小妹妹,如今不但心思越來越多,連口才也快與你不相伯仲。”
卻與此時,沈修文站在侯府門前,怔怔然出神,仿若連之前袁洛星說了什么,他都沒聽進去。
亦是不知他成日里在想些什么。
見狀,汐瑤只得與沈瑾瑜一道搖頭,他們這位大哥,當真天下第一癡人!
數月未歸武安侯府,得張嬤嬤與夢嬌姨娘在,汐瑤自是放心的。
入府之后,沈修文只坐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說有事,借故離開,反倒是沈瑾瑜要留下來用了晚膳才走。
至于他二人各自有何要事,都未同汐瑤講來。
這些時日,武安侯府除了鮮有訪客,從前相比倒也變化不大。
只汐瑤的小叔慕少隱,終日在城中最大的那家賭坊豪賭不歸。
就是偶時回來,也只往庫房鉆,取幾樣值錢的便又走得匆匆。
汐瑤回了閨房,由著四婢給自己換裝,一邊聽張嬤嬤心酸的感慨,“老爺在時,就是上門尋個酒喝的大人,一天都要來三兩個,如今武安侯府落魄得半個月都沒有蒼蠅飛進來一只,三老爺又不管事,唉……”
她憂心忡忡,不時往半透明的雙面繡屏風里看去,似是想用那雙眼看出汐瑤有沒有缺斤少兩一般。
想起連月來的風波,傳言,還有姑娘在慕府所做一切,那二夫人竟糊涂成那般……
再望那女子頸上的傷,更加心痛難當!
見汐瑤不語,她擔心道,“大姑娘就要伴駕南巡了,奴才們是跟不得的,到時候姑娘身邊都是貴人,連端茶遞水的宮女兒都稀貴,老奴知道如今姑娘讓人省心,可老奴這心里真是……”
說著說著,她話音黯然下去,疑似又要落淚了。
汐瑤已經累了整日,知道她是個愛掉淚的性子,卻又實在沒精神再去安撫她,忙道,“嬤嬤勿要焦心,我人已經回了府上,誰還能傷了我去?再者,我已同二叔提出分家,二叔也是答應了的,三叔嗜賭便暫且由著他罷,等分家的時候,還能當個借口,把關系一并撇清,以后就我們過我們的日子,便也沒有多難的。”
聽到‘分家’二字,張嬤嬤表情也同蘇氏最初聽到時一樣震驚。
可仔細做想,姑娘這個決定并非不好。
如今武安侯府只得姑娘一人,左右都無依附,今日雖有兩位表少爺在,但畢竟不能時時留在京中照料。
這日子確實過得越簡單,越順坦。
罷了張嬤嬤自顧點了點頭,以示贊同。
然而思緒一閃,她再想,分家好是好,但聽姑娘打算細致,語氣果決,卻全然沒有提及為自己的婚事做考慮,若說是在等皇上指婚,瞧著也不像。
加之城中早有傳言,說姑娘要為大老爺守孝三年,假如這是真的……
“嬤嬤,怎不作聲了?”
換了身素凈的半袖紗裙,汐瑤從屏風后走出來,凝著她細問。
張嬤嬤以前在沈家做事,心思慎密,神思清明,這些年將武安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大小事務,連管家和夢嬌姨娘都要時常過問與她。
所以汐瑤也想聽聽她在分家這件事上的看法,卻不想她已經刻意避開,還是讓張嬤嬤聽出異樣。
“姑娘,你實話同老奴說,你可有真心屬意哪位公子?”
忽然得張嬤嬤直白的問,汐瑤愣了一愣,啞笑道,“嬤嬤怎突然說起這個來了?汐瑤是要等皇上指婚的人,哪里能與自己做主?”
說罷她心虛的背身轉出外廳去,說自己餓了,喚粉喬去問晚膳準備好了沒有。
聽她語氣,再見她回避,張嬤嬤更加確定心中想法,追出去道,“姑娘莫要糊弄老奴,姑娘的心思老奴都省得!只圣意難為,皇上特意將姑娘帶在身邊一并南下,已是對慕家最大的恩寵眷顧,若姑娘——”
“好啦好啦,嬤嬤想什么,我都省得!”
將同樣的話回了去,汐瑤也知道皇上真要賜婚,她避無可避,若抗旨,無非兩個結果:要么橫豎一死,或者大難不死!
重生之后,她雖因對前世的記憶改變了一些事情,可更多讓她始料不及的變數也齊齊襲來。
一如這次南巡,上輩子本沒她什么事,而今她卻在伴駕之列中。
只消想到每天都要與那么多皇子還有袁洛星在一起,明刀暗箭,躲都躲不過來,哪里有閑工夫去考慮十二月萬壽節的賜婚!
況且她已不再是前世那個軟弱好欺的慕汐瑤,皇上在才子宴上當眾夸她聰明,那么還會將她指給祁云澈嗎?
抑或者……她會嫁給別的皇子?
到了這般時候,她也不知前路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不走下去,哪里看得清晰呢?
今日在回府的馬車上,聽瑾瑜哥哥的話,沈家的態度早就明確,無需她多說,都自會與皇家撇清關系。
所以能不能與那囚籠徹底斷了牽連,真只能看她慕汐瑤能使出多大的本事了。
沉思之余,張嬤嬤行到她身后來,止不住的勸道,“姑娘心里玲瓏,即便老奴不說也清明著,這次伴駕機會難得,與其等皇上指婚,不如姑娘自個兒拿了主意,再請示了皇上,豈不兩全其美?”
回眸望她一眼,汐瑤嘆息,“真如嬤嬤所言,倒也容易了,圣意難測,就怕我當真鐘意了誰,皇上卻早就有了決斷,倒時還不是竹籃打水。”
“皇上將那么多位皇子和公子帶在身邊,當中就沒姑娘看中的嗎?”
張嬤嬤锃亮著老眼盤算著,皇上怎可能心頭沒個想法啊,可她們姑娘乃忠臣之女,皇上可是當著全天下人的面,應允要為姑娘指門好親事的。
先說此次伴駕的皇子,八皇子祁成昊與十皇子祈裴元母妃身份低微,連張嬤嬤這等市井老婆子都知道他們兩個是煜王的人,這便無需多想了的。
祁云澈雖得皇上厚愛,可駭人的流言實在太多。
有一次張嬤嬤在街上遇到云王尊駕經過,遠遠瞥了一眼都覺冰涼,瞧著都是個不會疼人的,不好不好。
那十二皇子就不一樣了,出身高貴,才封了親王,淑妃又賢德開明,況且姑娘就算做了璟王妃,也不可能時時入宮,王府里還不是姑娘說了算?
就算這些皇子們沒希望,那定南王世子總成吧?
那定南王妃原先也看上姑娘了的,要不是大老爺去得突然,要不是皇上開了金口說要指婚,沒準都納征下聘,就等擇良日了。
現如今姑娘已有十四,眼看要到及笄之年,這些日子張嬤嬤除了聽著外面的風言風語擔驚受怕之外,心里琢磨得最多的便是這件事。
汐瑤見她想得深入,一會兒凝眉做拒絕狀,一會兒又微笑,滿意得不得了,也不知她將自己賣給誰了。
覺得好笑之余,又不得不重新認真考慮。
這人要積多少福才能再活一世?
權當自己上輩子抄了太多經書,感天動地,有此機會重新來過,她可真真不想死在抗旨賜婚的罪名上啊……
真避無可避,不若真的要在此次伴駕的隊伍中挑個對她胃口,順她心意的,當作下下策……嫁了?
想到此,汐瑤感到可笑又失落,多少人奢想的隆寵,她丁點兒都不想要!
酉時都過了,外面的天被紅霞浸染大片,像是這天飲了酒,醉得沒了邊。
粉喬去大廚房瞧了回來,告說可以移步偏廳用膳了,汐瑤借機遁逃,生怕張嬤嬤再多說什么。
且不提皇上指婚,上輩子她盲目癡戀祁云澈,那下場讓她至今回想起來都還想狠狠刮自己兩個嘴巴子。
到底何為愛,何為情?她似乎從未真正懂過。
此生才剛剛開始,張氏雖惡,她肚子里無辜的孩兒卻是自己親手送下黃泉。
這樣的慕汐瑤,可還有人會愛?如何愛?
她無措。
天燁二十七年,六月,芒種日,天子南巡。
此乃祁尹政登基以來最浩大的南下巡視,神策營精銳隨行以護圣駕安危,隨行之人近一千,歷時三個月,將前往大祁二十余座城池,由北向南,看盡祁國山水風光。
而朝政則由煜王與明王共議處理。
由此,汐瑤不得不佩服天燁皇帝的詭詐睿智,
將他最在意的不動聲色的放在身邊,只有時時能看著才最安全,然后利用一顆顆的棋子加以堆積粉飾,最后這天下,祁云澈唾手可得。
那么她慕汐瑤呢?
隨君南下,對她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