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著我下月要伴駕南行,月澤也要前往河黍投軍,他這一去,我們幾個少說也要三年才能再相見,我便想借著今日到此小聚一道,卻未曾料到……”
汐瑤慢條斯理的說著,全不顧袁洛星已然僵硬難看的臉色,這時的她就如真被那突如其來的感情困擾的女子,只想與自己的好友傾訴一二丫。
欲言又止,愁眉不展,濃密而纖長的眼婕微微垂著,隨著她說話而呼扇出為難的弧度。
袁洛星一顆善妒的心被她玩弄于五指間,話便只說一半,剩下的任由她自行思索,抓心撓肝的暗自糾結。
默然良久,清風陣陣寺院中,一聲洪亮的撞鐘聲響起,但見她僵滯的臉孔忽的回過神來。
抬起頭,四目相接,汐瑤眉眼間千愁萬緒,瞧著便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媲。
“然后呢?”隔了小會兒,袁洛星故作平靜的問,“月澤哥哥是如何同姐姐說的?全京城都曉得姐姐的婚事由皇上做主,難道他想央大長公主進宮為你請旨賜婚嗎?”
大長公主與皇上一母同胞,是皇上自個兒的勢力之一,倘若汐瑤嫁給陳月澤的話,無論從哪方面考慮都是極好的。
只不過……
“我不知。”搖了搖頭,汐瑤凝著眉道,“星兒,你可知道我從未想過和月澤會有什么,我們是青梅竹馬,我當他如哥哥般看待,忽然聽他提及,我毫無準備,好慌張……”
捂著心口,她演得倒入木三分。
“姐姐慌張什么呢?”袁洛星強擠出一絲笑來,寬慰她道,“我倒覺得姐姐得月澤哥哥喜歡是件好事,大長公主與皇上有那重密不可分的血緣在,皇家的恩寵是少不了的,二來若皇上在諸位皇子中為姐姐指婚的話,宮闈爭斗就必不可少了。”
自然,雖得知陳月澤鐘情慕汐瑤,袁洛星當即便覺得受到了挫敗!
而轉念再細細思索,才子宴皇上下旨南巡前,離圣駕最近的可是云親王!
大祁的皇子自來最喜追逐權利,故而婚姻大事多推到在花信之年才真正定下,那迎娶正妃,也必定精挑細選,對自個兒地位鞏固有幫助的。
從這一層考慮的話,她袁洛星出生大祁三大家族之一,又為嫡女,婚事方面,娘與爹爹自來不曾對她諸多隱瞞。
她早早的便知道,將來自己的夫婿必定是眾多皇子之一,并且還一定是皇位有力的競爭者。
而她,也有戴上鳳冠,母儀天下的機會。
為此,她仔細暗中思量權衡過一番。
如今爭得最兇的,當屬祁煜風和祁明夏,瞧著今后做皇帝的可能性也比其他幾位更大些。
袁皇貴妃是袁洛星的親姑姑,對表哥祁煜風的為人,她有幾分了解,也自知是內定的煜王妃人選之一。
可是爹爹說了,這皇儲的事,不到最后一刻,誰也說不清楚。
袁家鼎立支持煜王做太子,和皇后一派便只有敵對的份,嫁給祁明夏的可能性微乎極微。
自然,若祁明夏將來君臨天下,也必定會娶一位袁家的女子為妃,以作安撫,若是她入宮,后位就要看她手段了。
不過這是后話,可暫且不想。
大皇子已公開放棄皇位,祁成昊與祈裴元論母妃地位和身后勢力,都可以排除了的。
十二皇子祁璟軒在才子宴上封了親王,多年來隨國師游歷諸國,為人親近博學,母妃系出名門,尊貴無比,皇上傳位于他也有可能。
祁云澈雖母妃身份不明,但這么多年來,皇上說不上忽略他,對他也不曾虧待過。
加之當年他是被皇上親自接回皇宮就立刻封了王的,這點相當值得推敲。
袁洛星是個心里有數的,她將來最差都能做個王妃,對陳月澤自是看不上。
平日在國子監與慕汐瑤暗中較勁爭搶,不過玩個趣味練練手罷了。
真要讓他娶自己,她定寧死不從!
至于慕汐瑤呢?
最初母親讓自己與她多親近,是為武安侯府手中的兵權,還有兩代武安侯承蒙的圣恩。
現如今慕汐瑤孤女一個,她本為了不被人看低,才勉強與她佯作從前那般要好,心里早就在嫌惡了。
得知皇上要為慕汐瑤賜婚時,她心里已經暗自吃味許久,再加上這次南巡,伴駕的同輩里,最差的都是定南王世子,袁洛星多怕被這無依無靠一窮二白的女子沾了便宜,搶了她的未來的夫婿和地位榮華!
雖聽到她親口說陳月澤表白心跡,袁洛星不是滋味極了!可一旦想到將來,她又抒懷不少。
倘若陳月澤心儀的是她,大長公主向皇上請旨,沒準她這輩子就只能做個陳國公夫人……
所以算下來,慕汐瑤倒幫了自己一個大忙!
想通其中關節,她不自覺提起嘴角,自作聰明的抒懷一笑。
全然不曾發覺,在她為之‘排憂解難’的說完后,聽的那女子根本沒接她的話。
汐瑤只不動聲色的淡淡望著她,刻意留了空隙與她思量清楚。
見她露出那樣的表情,汐瑤眸光流轉幾許,這才接著用惆悵的語氣說道,“你說的未嘗不是個道理,可你也知道,皇上下旨準我隨駕南巡,當中除了永王、煜王和明王三位,剩下幾位年輕的王爺都要伴駕左右,再加上定南王世子……”
話說到這兒,她刻意頓了下,埋首下去,似有羞澀,再抬手撫弄耳邊的碎發,舉手投足,盡是女子柔媚嬌羞。
那腦海里不知在消想些什么不得了的事了,望那神情,更仿似有些深陷于其中!
袁洛星隨之一怔,心都跟著她那微小的變化變得忐忑起來。
下意識的,她想盡快結束這對話,然而還沒等她出言阻止,汐瑤就再道,“我也能明白皇上的意思,你知道的,自我爹爹去后,武安侯府便已有了沒落之勢,而我左右沒有兄弟姊妹,為今只盼能嫁個有權勢的夫君,今后也有依靠,承蒙皇上眷顧,對我慕家用心良苦,我怎能辜負皇恩?”
她這一反問,袁洛星更覺驚心和威脅!
哪里想到那看著柔弱好欺的慕汐瑤,竟然還有顆攀附權貴,癡心妄想做鳳凰的心?
而今她有皇上撐腰,要在諸位皇子中擇個佳婿實在太容易了!
這還是名正言順,奉旨成婚!
假使哪位皇子不愿意,也只能憋在心里,尊崇了皇上的圣意,將她娶回家供著。
袁洛星的臉就像那暴雨傾盆前的天色,黑色的烏云厚重的積壓著,狂風都吹不散!
“星兒,我這么說,你可會覺得我太過趨炎附勢?”慕汐瑤小心翼翼的問她。
“怎么會!”袁洛星連說話的強調都有些不穩,臉容更錯愕無比。
她極力掩藏著內心的顧慮,思緒飛轉。
勉強維持著對汐瑤假裝出來的姐妹情誼,安撫了自己片刻,又思索片刻,才道,“姐姐為自己多加考慮并非什么不對,只不過依星兒的拙見,月澤哥哥倒不失為良人之選,他乃陳國公府嫡長子,亦是皇親國戚,自然,與皇子們沒得比較,可姐姐想,就算姐姐得皇上指婚,做了王妃,且不想是哪位皇子,這自來皇權爭斗,慘烈至極……”
她講到這里,杏眸四下轉了一圈,警惕的將周遭環顧了一道,湊近汐瑤細聲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姐姐不怕被卷入其中,白白丟掉性命么?”
聞言汐瑤好似驚了一驚,臉上的愁云登時散盡,又被那話中厲害取而代之。
她怕,她怎可能不怕?!
袁洛星的話雖出自私利,倒句句說進汐瑤心坎里去了。
前世她便是做了顆棋子,才被皇上賜婚嫁與祁云澈,今生她斷不能再往那火坑里跳。
又是沉吟半響,袁洛星再度抓住汐瑤的手,對她懇切道,“姐姐,月澤哥哥為人性情如何,你我心中清楚,他對你一往情深,你嫁過去便是當家主母,若實在放心不下武安侯府,將來多生養幾個孩兒,過繼一個繼承武安侯衣缽,大長公主和陳國公必定也會體恤應允姐姐的!”
呵……
聽她說到這里,汐瑤便在心里樂了起來。
心說這袁洛星到底當自己聰明過人,還是真覺著她是個傻子,隨心所欲的糊弄呢?
這種餿主意都說得出來,那大長公主是多要臉面的人,入了陳國公府就是陳家的人,哪里還有自家長媳時時惦記著娘家的道理?
想罷她配合的贊許點頭,道,“我原先還怕你看不起我,待我說出顧慮,得你真心為我排憂解難,這份感激,我心里會一直存著的。”
“姐姐說的是什么話。”袁洛星擺出不與她見外的神色表情,加重語氣道,“你我相識多年,若連這都做不到,還談什么‘姐妹’!倒是不知姐姐心里可有了主意?”
在這件事上,她想得迫切。
只覺著自武安侯府去后,慕汐瑤是有了些變化,但論心思手段,還是敵不過她的。
最好今日能在自己的推波助瀾下,撮合了她和陳月澤,那袁洛星便可高枕無憂了。
得她示意親切,汐瑤心暖,垂首一笑,“我也不知道,容我回去想想吧,不過……”
她抬眸來瞧了袁洛星一眼,面上再露出抹不自在。
“其實若不得月澤今日同我表白心跡,我還以為……還以為他一直鐘情于你呢!”
這話中有自顧的猜測,實則本意是汐瑤對她的試探。
袁洛星完全以為自己能夠左右汐瑤的心思,哪里知道她自踏入這院子,已經被設計了。
而彼時,揶在墻根里的男子,心突跳得厲害非常。
他等的那個答案,近在咫尺。
“姐姐怎么會如此想?”袁洛星不可思議的冷聲笑道,語氣里更有刻意的疏離。
仿佛把她袁洛星和陳月澤湊成一對兒,那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沒有嗎?”汐瑤接著裝傻,“可我倒覺著你二人總是在一起,連談笑間都盡是默契,只沒說穿那一層意思罷了,有好一陣我還想著少與你們一道,免得做了那不識趣的人,還……”
“汐瑤姐姐!”不容她再說下去,袁洛星急得連忙打斷她,精致的五官只差沒擰在一起,“你可別再說了,我與他沒可能的!”
她將頭撇開,惱火的望著某處,當真是急了。
她怎可能嫁給陳月澤?
她是要做皇后的人!
“怎會沒可能?”把她明顯不對的情緒視若不見,汐瑤繼續道,“你也說了,月澤是如何的性子,你我二人心中有數,他自來溫和,待人寬厚,必定是會心疼妻子的,再者他馬上要到河黍軍營歷練,等立下戰功,必定加官進爵,那也是一門榮耀。我記得有一年國子監的中試,你撫琴,他吹簫,你們琴簫和鳴,簡直羨煞旁人,而你又是袁家嫡出之女,論身份地位都比我高貴許多,品性相貌更不再話下,故而今日得他表白,我當真吃了一驚,總覺著你才是他心里那個……”
“好了好了!你別說了!”
終于,袁洛星暴躁的打斷汐瑤心中那‘美好’的遐想。
她怒氣沖沖的從石凳上騰起來,厭煩道,“說那么多飄忽不實的話作甚?你都知道我袁洛星乃袁家嫡女,所嫁之人必為人中龍鳳,既然那陳月澤喜歡你,你覺得他好,索性嫁他便是,硬要將我與他扯上幾分關系,是有心來擠兌他沒將我看上眼么?”
“我、我沒有!!”汐瑤也隨她站了起來,抓住她慌慌張張的解釋,“你莫要生氣,我并非說你不好,若我是男子,也定會鐘情于你的。”
袁洛星冷哼一聲,只甩開她的手,轉了半身,氣惱的與之背對。
此刻在她想來,慕汐瑤蠢笨如豬,別說做她的姐妹,就是跟在她身后做個侍婢,她都嫌她不夠格!
陳月澤竟然看上了她?
就算袁洛星沒想過要與他有什么,心里那口氣怎咽得下?!
瞧著那發作不得的身影,汐瑤忍不住趁此機會露出一笑,斜眼瞥了瞥陳月澤的藏身處。
不得她這一試,誰會想到袁洛星是如此不屑他陳國公府的大公子呢?
既然已經至此,她不介意讓他傷多一些。
也只有傷到最深,最痛,最麻木,才會忘了這情,忘了這本不該中意的無情人!
“星兒……”汐瑤伸手去觸碰她的肩頭,眼色中蕩漾著惴惴不安的漣漪,試探的問,“你嚇到我了,我從沒見你起成如此過,你……真的生我的氣了么?還是……”
眸中軟弱的閃爍頓時不見,汐瑤尖銳的望著袁洛星那找人疼愛的玲瓏背影,巧笑嫣然的問道,“其實你本就是心儀陳月澤的呢?”
驀地——
袁洛星倏的轉過身來面對她,眼睛里灼燒著無法平息的火焰,揚聲失控的叫喊道,“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慕汐瑤我告訴你,我才不會看上那般出身的人,我的夫君定是皇子的其中之一,別以為你有皇上指婚,就能做王妃,甚至是未來的大祁皇后!陳國公府的夫人,再好能好過親王妃?!再說他馬上要去軍營了,能不能活著回來還另當別論,你識相點,少跟我胡言亂語,如若不然——”
到這步,汐瑤懶得再演,有恃無恐的揚了眉,瞇起眼淡聲問,“你當怎樣?”
就是這瞬息之間,慕汐瑤不再遮掩她自身本色,清冷的臉孔只得自若從容的色彩,別說站在她眼前的是袁洛星,就是滔天巨浪滾滾席卷而來,她亦無懼。
袁洛星被她逼出來的心里話,已經足夠將陳月澤傷得體無完膚。
她那么惡毒的女人,那么不知好歹的女人,怎配他喜歡?!
這份全部收斂的泰然和憤慨,忽然讓袁洛星覺得,自己在慕汐瑤的眼中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她根本沒將自己放在眼里,那么方才的種種表現又算什么呢?
“你……”袁洛星不確定,同時更生出后怕。
如果之前統統是慕汐瑤在演戲,那么這個女人豈止‘可怕’能形容?
還有她所做這一切,是想給誰看?
腦中登時晃過陳月澤的身影,她更是一驚!
“我?”汐瑤再贈她一抹淺笑,“怎么了?”
轉身坐回石凳上,拿了茶于自己喝,在袁洛星滿眼懷疑錯愕的注視下,她才平靜說道,“妹妹剛才還勸我不要參與到皇子中的爭斗中,說得如個火坑般駭人,怎這一會兒的功夫,就要急著往下跳?”
側眸掃過去,汐瑤笑,“還是妹妹覺得,姐姐我不配跳這火坑,只能與陳月澤為伴,你就這般看不起陳國公府么?”
她這一記眼色,極淡,極輕蔑。
其中想要傳遞的意思更加清晰。
她好像就是在同她說:你袁洛星算個什么東西?
若換做從前,袁洛星必定氣焰囂張的回擊。
可今日這一遭她措手不及,總覺得自己被慕汐瑤算計了,而且更讓她不安的是,也許……陳月澤此刻正在某處聽著她們的說話,甚至連她的表情動作都看在眼中!
想到這里,她更是背脊發涼,不敢再繼續深究下去。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心里止不住的恐慌,亂了陣腳,袁洛星手足無措,丟下這句話之后,回身落荒而逃。
看著她狼狽的身影消失在院外,汐瑤送到嘴邊的茶卻沒興致再飲。
也不知前世是袁洛星后來心性成形才奸惡成那般,還是她本就如此不堪一擊?
今兒個汐瑤三言兩語就讓她原形畢露,反倒越發瞧不起前世軟弱無能的自己了。
她反省得緊,吹著清晨怡人的風,自顧自的出了會兒神,罷了想起院子里還有一人,便道,“出來吧,已經走很久了。”
這話說罷之后,差不多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陳月澤才來到汐瑤面前,耀陽都遮不住他鐵青的臉色。
汐瑤只與他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淡淡移開視線,容他自己整理。
卻忽聽陳月澤啞了聲,從喉嚨里溢出苦笑,道,“我都不知道是該先驚嘆你與從前極不同過分聰慧,還是該先自憐從未被心上人看入眼的傷情。”
傷情?
為袁洛星?
有這必要嗎?
“她與你想象中不同,就算真讓你娶了她,你也不會得到你期望的快樂,早點洞悉實情,從中解脫出來,我覺著不錯呢。”汐瑤的話本也沒有開解他的意思,倒像個老者在感慨自己曾經所經歷的種種。
那些遺憾,錯失,值得珍惜的不曾守好,不值付出的卻一再執著。
人總是如此,諸多借口,不過為求一念心安。
本性就是自私的。
陳月澤往她身邊坐下,眼前腦海揮之不去的都是袁洛星剛才的說話,故而人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汐瑤瞥他一瞬,問,“需我安慰你嗎?”
她自己是個過來人,這情愛之事,若旁人能說得通,世上就不會有那么多癡人了。
陳月澤回眸與她相視,問,“我只想知道,若你對我無事相托,你會讓我知道這真相嗎?”
如今他認識的慕汐瑤,與從前大不相同。
難道這不是她對自己的試探嗎?
陳月澤有點不敢想。
汐瑤對他勾出一笑,半開玩笑的道,“你對袁洛星看走了眼,可莫要遷罪于我,我有托于你是早就說了的,就算我此刻肯定的告訴你什么,我的為人如何,你自己心里也有判斷,我又何須多言?”
“汐瑤,你真的與從前不同了。”
那樣的改變,連他這個自小與她一道長大的人都為之懼怕。
“你就不想知道為何我會改變諸多嗎?”
陳月澤合眸深深沉了一口氣,再睜開眼來,問,“緣由為何?”
“那可信我?”
陳月澤得她一問,反笑起來,“方才你還讓我自己判斷,你不說出來,我該如何判斷?”
汐瑤沖他擠眼,又不得不露出佩服之色,“倒是我小看你了,還以為袁洛星能讓你潰不成軍。”
“不過無論如何,我要托付你的事,只有你能做,我只能放手一搏。”為了消除他的顧慮,她又迅速道。
然后用手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下八個字:河黍張家,密謀造反。
汐瑤再問他,“你可信我?”
只這幾個字,陳月澤才恢復少許的臉色登時一沉,揮手便將面前的茶打翻,將那字淹沒了去。
轉而,他再蹙眉看向汐瑤,深眸中費解,懷疑,焦慮,復雜流轉,不得其解。
汐瑤知道,事關重大,光是區區字,饒是她與陳月澤青梅竹馬,也不足以讓他信服。
“是我爹爹對我說的。”
“武安侯?”
“沒錯。”汐瑤點頭,抬首遠望,似在回想般,說,“我也不知爹爹緣何會懷疑,可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加之這些日子我都住在慕府中,對那位新進門的姨娘試探諸多,所以我才會如此肯定。”
說起武安侯,那曾是陳月澤心目中憧憬的大英雄!
凜的話一言九鼎,在大祁威名遠播,他自不會去懷疑。
那張氏家在河黍勢力極大,這次他去從軍,都要在其麾下聽其軍令歷練。
再想自從武安侯戰死,汐瑤便開始忙著打壓張氏,做出連串與她從前性情完全不同的事。
若真如此,那么她所有的變化就都說得通了。
沒有什么能比這件事更加能讓人為之驚覺震撼!
況且,他的青梅也不可能拿這么大的事來說笑戲弄他。
沉默了許久,這院中寧靜致遠,連誰的氣息都被風吹散了,只剩成蔭的樹葉沙沙作響,人心,洶涌起伏,久久難平。
“汐瑤,我信你。”
聞聲,女子紅唇淺淺上提,勾出安然的弧度。
雖幽若寺乃慕家私廟,但隔墻有耳,汐瑤也不便與陳月澤說太多,只那寥寥數語,他也該明白到了河黍,要做些什么。
兩人又在院子里坐了會兒,各自沉淀著心事,消磨到巳時才起身打算離開。
到了寺廟正院,才見到一個穿戴不俗的小廝正站在樹下陰涼處,急急的來回踱步。
他見汐瑤與陳月澤一齊走出,面上一喜,忙上前作著禮,急說道,“給陳公子、慕小姐請安!小的乃長公主府上家丁,我家公主今日特讓小的前往慕府接小姐到鴛墨閣一敘,后又得知小姐已來幽若寺進香,小的急忙上山來尋,可那位玄林大師卻不給通傳,只容小的在此等候,小姐可算出來了,請快快隨小的下山吧!”
直接打發一個小廝去慕府接人,的確是祁若翾才會有的行事風格。
不過才將解決了兩件大事,這天晌午都沒過,汐瑤忽覺自己也算個忙人了。
即便不得二叔母體諒,至少這世上,還有她祁若翾與她做個伴。
而陳月澤就沒那么輕松了。
剛得知了個天大的秘密,他放心不下,便執意要陪汐瑤一同前往。
一路下了山,來到沁湖邊,直到老遠見祁若翾就站在那閣樓頂層的窗邊盼望,才消除心中戒備,和車中的人兒招呼了聲,策馬離去。
收拾了袁洛星,又得陳月澤答應相助,汐瑤心情甚美。
回想之前那小廝的話,說自己是早就趕來了,只因玄林大師阻攔,才沒有進那院中去叨擾。
這又不得不讓汐瑤多加揣測,總覺著這位叔公是知道些什么的。
可他已是個出家人,不問世事多年,有些關系拿出來用罷一次,就再不能用第二次。
所以她只能在心中有個數,不能點得太透,否則丟了這相助也罷,興許還會讓有心人牽累了她慕家這位叔公。
想著這些時,便聽陳月澤在外恍若尋常的道了句‘我回了,你與長公主聚吧’,便是一陣遠去的馬蹄聲。
她掀起車簾往外看去,便得見一片湖光美景,伊人藏于不遠處的閣中,亦是瞧著她了,便巧笑嫣然的沖她揮手。
鴛墨閣乃京城一雅地,就座落在楊柳搖曳風光秀麗的沁湖邊上。
因那小閣乃已故太后下令修建,長公主會約汐瑤在那里見,倒也不稀奇。
盛夏時節,坐在閣中納涼飲酒,嗅風中清爽,自是件妙極的事。
已是五月間的天,翠綠的沁湖中,散落著許多大小不一的龍船,從船中又依稀飄來琴聲歌聲,還有那陣陣笑語聲。
萬丈金芒,映照在漣漪不斷的湖面上,大祁的太平盛世,無需描繪,便呈現于人眼前。
只,若不得張家圖謀不軌,不得人心做鬼,不得你爭我奪。
這天下在汐瑤的心里,才是真真正正的太平吧!
下了馬車,汐瑤迅速將那幾許惆悵揮散得一干二凈。
既然長公主邀她來此處賞玩,豈能愁眉苦臉的掃興?
讓她萬般沒想到的是,當她隨著閣中女眷行入第五層,繞過竹屏,見到的人除了祁若翾之外,還有另外三位來頭大得嚇人的!
格內布置得閑雅舒適,長形的通間,中間用竹屏隔開,里間是沒有座椅的,用最堅硬的竹,墊出高約兩尺的平臺,臺上再放長長的矮桌一張,上面美酒佳肴,擺得不見空隙。
而來到此處的人,需脫了鞋子,坐在平臺上,方才能圍著矮桌,一邊欣賞旁邊窗外的湖光景致,一邊享用。
盛夏酷熱難耐,可閣內竹臺絲絲沁風,自能使人涼爽。
若只有祁若翾的話,汐瑤定想也不想就脫了鞋子往那竹臺上坐了,讓她躺著打滾都行!
可今日這一番是在鬧個什么啊?
祁璟軒在也就罷了,他和長公主乃一母同胞,一道跟來不稀奇,況且他性情開朗,也好相處,和他同處一室,汐瑤也不會覺得窘迫拘束。
但……那渾身散發陰冷之氣的煜王,還有坐在他對面自若飲茶的明王呢?
這水火不容、斗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兩兄弟,竟然同處一室?
還一起來這里小聚閑飲?
她慕汐瑤還有幸能夠參與其中?!
只看了那么幾眼,當真把她給驚得立在原地,半步都挪不動了……
她今生最不愿意和皇親國戚扯上關系,尤其這些個皇子們。
老天似有心同她玩耍般,非讓她與之糾纏不清……
祁若翾坐在方才與她打招呼的那道對角的窗邊,懶洋洋的倚在一只孔雀藍的金絲大枕上,瞇笑著玩味汐瑤臉上的震驚。
剛封了親王的祁璟軒熱情的和汐瑤招呼,“可把你等來了!快來坐,今兒我們可都是沾了你的光,才能一品鴛墨閣的好酒呢!”
沾了她的光?
她何德何能啊……
汐瑤連傻笑的力氣都沒了,真想暈死過去作罷!
“既然來了,就過來坐吧。”跟著說話的是祁明夏,他話語不溫不淡,但不難聽出個以禮相待的意思來。
往日不管在宮里宮外,他雖和祁煜風斗得狠,不過名聲可要好多了。
‘謙和有禮’、‘溫文爾雅’,都是人前常用來形容這位非皇后親生,卻又由納蘭皇后一派鼎力支持的明親王。
更有大臣將他和太宗皇帝的胞弟賢王相提并論,為其博個‘賢德’的美名。
汐瑤是被祁明夏威脅過的,才不會被他此刻表現出來的假象迷惑!
她還沒在心里腹誹夠,忽然感到周身一冷,雙眸不自覺往那方向移去,就見祁煜風面色寡沉的盯著自己……
煜王是出了名的陰損毒辣,被他看一眼怕是要折陽壽的!
這會兒他似乎也從汐瑤臉上看出些什么,轉而冷森陰邪的瞥出一笑,揶她道,“不敢?”
汐瑤怔怔然,頓時覺得武安侯府的臉都被她在這幾個眨眼間丟得一干二凈!
來都來了,她有什么不敢的?
有祁若翾在這里,還能容她這兩個逞兇斗狠的兄弟把她吃了?
再說她最不愿意見的那個又不在,她何懼?!
剛想罷,再聽身后有腳步行近,繼而停在她身后,接著腦袋頂再響起祁云澈無瀾的沉沉話音,“來了?”
汐瑤徹徹底底后悔之前沒在幽若寺上一炷香!
來了?
你等我???
我和你不熟!!!
————————————————親媽若鳶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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