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國子監。
拿著大明月報十月刊翻來覆去瞧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指都因為太過于用于而有些發白之后,惡狠狠喘著粗氣的祭酒司長卿才啪的一聲,用力將報紙拍在了桌子上。
司長卿已經連續十幾天沒有露出過一絲笑容,整個國子監幾乎都被籠罩在一片烏云之中,就連各科教授都變得謹小慎微,生怕觸怒了司長卿這個古板的老儒。
對于清貧了一輩子的司長卿來說,像陳后興這樣兒貪腐害民的門生子弟,死了也就死了,別說是牽連三族,就算是牽連了陳后興的九族,十族,司長卿都尤嫌不足!
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陳后興不該死在楊癲瘋的手上,而楊癲瘋更不該寫一篇狗屁倒灶的文章出來罵人!
人死為大的道理,那姓楊的都不懂么?還隱晦的罵起了教出陳后興的先生同樣該死?
不堂先生曾經說過,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當司長卿看到桌子上那許多篇自己嘔心瀝血才寫好的,想必能讓那楊恥小兒羞憤欲死的文章,卻因為家無余財而不能發表于報紙,司長卿心中的怒火就怎么樣兒也忍不下來。
再想想自己原本不多的俸祿除去養家糊口之外,還要還著二十年后才能還清的房貸,司長卿更是氣得大罵一聲:“無恥小兒!楊癲瘋!”
站在司長卿身后的小吏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突然站起來的司長卿噴出了一口鮮血,然后緩緩的栽倒在地上,甚至還沒等驚慌失措的小吏跑出去叫人,司長卿的臉色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來,兩個瞳孔之中也失去了光彩。
這就么活活的被氣死了。
司長卿的死,無異于一場地震。
從官位上來說,司長卿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比之被楊少峰一劍宰了的陳后興也沒高上幾級。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擔任國子監祭酒的司長卿卻是個實打實的大德文宗,一輩子兢兢業業不貪不斂的名聲比之正二品的夏原吉還要高出許多。
更不要說國子監的特殊地位,與遍布天下的門生故吏。
尤其是司長卿臨死之前喊出來的那一句無恥小兒楊癲瘋,還有那些染了司長卿鮮血的文章,更是在群情洶涌之下成為了指向楊少峰的矛頭。
恨楊少峰不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正七品的縣令,擅自帶著尚方劍和王命旗牌跑到莒州去處置疫情也就算了,可是擅殺了從四品的莒州知州,卻讓太多人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覺——很多人的屁股底下都不干凈!
也正是因為如此,擅殺陳后興,氣死司長卿的事情,最終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愈演愈烈,以至于原本打算留在即墨養病的朱老四都不得不緊急回到了京城。
“司長卿居然不貪?”
楊少峰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居然還真有人能做到海瑞的那般程度:“連治理喪事的錢財都要靠借貸?”
“這下子麻煩大了,”朱瞻基的臉色也很不好看:“若是司長卿貪財倒也罷了,可是現在看來,司長卿卻是個真正的大德君子。”
“他媽了個巴子的!”
向來溫文爾雅的朱瞻基也難得的爆了一句粗口,也不知道是在罵誰:“這算什么破事兒?司長卿沒錯,你也沒錯,錯的是陳后興那些王八蛋,可是現在倒好,該死的陳后興死了,不該死的司長卿也死了!”
楊少峰頓時也沉默了下來。
自打穿越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的楊少峰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攤上這種破事兒!
司長卿死前的叫喊,還有那些染血的文章,幾乎就成了一道催命符——無論如何,朱老四都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高高舉起再輕輕落下的處罰,是沒辦法向天下人交待的。
問題是,這個天下人到底是誰?老百姓?還是那些腐儒士紳?
司長卿固然不該死,可是莒州那些百姓就該死?
憑什么?
同樣的問題,朱老四也在問眼前的一眾大佬。
楊少峰身上有尚方劍和王命旗牌,在朝堂之上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而楊少峰之前去遼州賑災也好,去臨清賑災也罷,包括去邊市城和倭國,都是有著朱老四的旨意,所以也不會有人跳出來說什么。
問題在于,楊少峰跑去莒州,根本就沒有朱老四的旨意,反而是在朱老四已經嚴禁楊少峰去莒州的情況下偷跑去的!
這些破事兒只要想查,起居注里面就有黑紙文字的證據,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甚至等朱老四龍馭上賓之后,要是被記入《實錄》里面的。
也就是說,楊少峰這個的即墨縣令抗旨不遵在前,擅自跑到莒州處置疫情在后,接著又以不該使用的尚方劍和王命旗牌,以正七品的縣令之職,擅殺了從四品的知州和從七品的判官,甚至還自作主張的掀起了牽連三族的大獄!
當然,如果沒有司長卿忽然吐血而亡這事兒,那么朱老四不追究,朝堂之上的頂尖大佬們也裝聾作啞,剩下的那些小雜魚就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可是司長卿這么一死,這事兒就再也蓋不住了,朱老四無論如何都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才行。
夏原吉皺著眉頭和楊士奇等四大天王對視了一眼之后就互相移開了目光,各自都盯著自己靴子上的花紋,打算研究一下靴子上的花紋到底是用什么針法繡出來的。
朱老四見四大天王和六部尚書還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正卿等一眾大佬們都不開口說話,當下便對著都察院左都御史劉觀問道:“劉愛卿怎么看?”
劉觀其實并不想說話——這種破事兒問大理寺正卿或者刑部尚書都行,可是你放著那兩個主管刑罰的部門都不問,跑來問我一個都察院負責噴人的干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那楊癲瘋有過節!
沉默了一會兒,劉觀才躬身道:“啟奏陛下,臣以為楊知縣雖有大功,然則亦有小過,理應……”
“應什么?”
不等劉觀的話說完,夏原吉頓時就怒了——雖有大功,亦有小過?這種狗屁倒灶的文字游戲一旦玩了起來,后果就是越搞越大,楊少峰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
“是莒州城的百姓該死?還是他陳后興不該死?”夏原吉伸手指著劉觀問道:“亦或是為了給那些腐儒士紳一個交待給委屈了為國為民的狀元公?本官問你,憑什么?”
李鶴中等人頓時看起了熱鬧。
正常來說,像這種情況本就應該交由三法司來處置,畢竟楊少峰抗旨在前,擅殺從四品知州在后,這事兒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
但是——
問題往往就出在了但是上面。
像朱老四在拋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不先問六部,也不問主官刑獄的大理寺和刑部,反而最先問了跟楊少峰有過節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劉觀,這本身就是不按套路出牌。
而在劉觀發表了意見之后,夏原吉這個原本應該等大理寺和刑部發言的戶部尚書卻急吼吼的跳了出來,這也是違反了“正常流程”的……
帶頭不按套路出牌的朱老四自然不會追究夏原吉違反流程的事兒,反而直接把皮球踢給了夏原吉:“那依夏愛卿之見,又當如何?”
夏原吉恨恨的瞪了一眼劉觀,然后躬身道:“啟奏陛下,臣以為狀元公雖有小過,然有大功于國,雖不當獎,亦不當罰。
司祭酒雖吐血而亡,但是當時狀元公遠在即墨,而且狀元公與司祭酒素不相識,若說司祭酒因狀元公而亡,未免太過于牽強。”
想了想,夏原吉又強忍著心痛許諾道:“古人有云,人死為大,司祭酒生前一直在國子監教書育人,縱然沒有功勞也有些許苦勞,所以微臣愿代銀行許諾,免了司祭酒所欠的五萬五千三百二十七貫貸款,此次司祭酒之子所貸三百貫也一并免了。
至于狀元公,當念其有大功于國,先是平定草原,又收石見國礦山,如今更是在即墨和莒州活人無數,陛下下詔訓斥一番也就是了。”
劉觀頓時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這和自己想說的小懲大誡有什么區別?都知道本官和他楊癲瘋有過節,現在本官還能往死里整他?本官也不過是想借這個機會收了他的尚方劍和王命旗牌啊混蛋!
心中同樣暗罵楊少峰不止的朱老四卻是屈指敲了敲桌子,沉聲道:“若止如此,又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
夏原吉頓時也有些犯愁。
問題在關鍵在就在于這一點!
司長卿跟楊少峰屬于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若不是突然吐血而亡,只怕楊少峰擅殺陳后興的事情根本就沒有人追究,最多也就是吏部尚書蹇義需要頭疼莒州的官場人選。
現在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司長卿吐血而亡之前喊了楊少峰的名字,如何堵住天下人的嘴,就成了最令人頭疼的問題了——比起那些掌握了鄉間輿論的士紳,現在的報紙還是有些不夠看!
眼看著朱老四眉頭緊鎖,夏原吉也是一臉的愁容,楊士奇卻道:“正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若操作得當,此事卻也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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