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第三零三 肺腑之言

“對了,蘇州有些人找過來,想一起去。n∈,”沈玉君裝作無所謂道:“我沒答應下來,你看呢?”

“是你家以前的商場伙伴?”

“算是吧。”

“呵呵,我當然不樂意多一伙人分潤。”徐元佐干笑一聲:“不過看在你的面子上,便帶上他們吧。”

北京是誰都能去的,部堂的門卻未必誰都能進。即便你官再大,管不著人家,人家就可以不看你臉色。而這回主攻的工部是個清水衙門,就像久曠的寡婦,誰都不知道他們會開多大的口。這等情形之下,徐元佐手里的帖子恐怕是最過硬的,尤其徐璠當年督修大工,在工部還是頗有人脈。

沈玉君故意將這些合作伙伴說得好像不太往來的生人,正是不想欠徐元佐的人情。見徐元佐說破,自己也知道解釋是無力地——誰會讓不可靠的人參與進來呢?這可是上萬兩銀子的生意,大明天下能有幾家人家不動容。

且不說別人,沈家積累幾代人才存下了十萬兩身家,年入數千金就已經算是大豐收了。若是真能在海運上分到一杯羹,哪怕凈利在兩千兩也值得用心去做了。

徐元佐上了船,自有人安排洗漱,收拾艙室。羅振權和甘成澤也掏出了佩刀、武器,叫手下子弟換上,好像只要到了船上,就不受大明王法管制了一般。

徐元佐稍稍吃了些東西,船便開了。

“賬簿給你。”沈玉君沒好氣叫道,將厚厚一本賬簿扔在徐元佐面前。

徐元佐也不惱她,拿起翻了翻,原來還是三角賬。他隨手遞給身邊的梅成功:“叫小朋友翻錄成我們的賬法,寫成報表給我。”梅成功接過賬簿。小步快走出去了。

沈玉君看著梅成功的模樣,道:“小朋友?”

徐元佐以前在公司對于新入職的應屆畢業生都叫“小朋友”,已經成了習慣。不過在當下,小朋友卻又有另一層身份指代:士大夫稱呼進學的生員為朋友,哪怕徐元佐這樣十幾歲的少年,只要進學就是“老友”。沒有進學的童生。哪怕八十歲也叫“小友”。

“年紀小的朋友,不過也算童生吧。”徐元佐道:“我這邊帶出來的,論學問恐怕不如那些儒生,但是做事辦差,珠心口算,絕非那些做時文的儒生可比。”

沈玉君面露羨慕:“你哪里找來這么多人才?剛才那個看起來也頗為儒雅,許是書香門第,怎會甘作你的僚屬?”

“這就是人格魅力了。”徐元佐認真道。

沈玉君雖然頭次聽說這個“魅力”,不過大意是能領會的。不由嗤笑道:“你也真有臉自夸!”

“事實如此。”徐元佐當然不會說自己對梅成功又騙又哄的事,旋即又道:“對了,他姓梅,諱成功,字振之,的確是書香門第,祖父還做過布政使。”

沈玉君心中一動:這人書香門第,只是沒有進學。現在落魄得給人做工,不知能否引了入贅呢?

“他已經成親了。”徐元佐嘿嘿一笑。

沈玉君干咳一聲:“與我何干。說這些沒著落的話。”

徐元佐自顧自端茶喝一口:“本就是打發光陰,隨口閑聊,要說什么有著落的話?”

沈玉君道:“你若是一時不查賬,索性就去那邊船上,該見的人見一見,打個招呼。人家對你可是神交已久了。”

徐元佐微微搖頭:“這個不急。我還有個問題。我在商行里派了賬房的,為何拿過來的是這種賬?這分明是不把我的交代當回事嘛。”說話間,徐元佐自然流露出了威懾之意,沈玉君坐在一旁,竟然像是手下聽訓一般。

沈玉君干咳道:“你家賬房做的那賬我們看不懂。自然要重做一份。這回我只帶了這本,你若要看那稀奇古怪的賬法,便等回去了再找來。”

徐元佐端著茶也不喝,道:“這事之前沒說好,咱們今日敲定一下:每季做份報表出來給我,中間我雖然能查賬,卻也不會沒事就來翻看,耽誤大家時間。”

沈玉君見這要求并不算過分,只好道:“反正你的人總是聽你的,你叫他每日抄份給你都無妨。”

徐元佐這才又喝了口茶:“今年新茶?”

“享福的確是你會享福。”沈玉君撇過頭去,還在為剛才自己落在下風生了些小性子。

徐元佐恍若無知,道:“這些少年,從進了經濟書院就吃我的用我的學我的,就如我兄弟一般,焉能不聽我的?”

——這說的跟你兒子似的,哪里像兄弟!

沈玉君心中暗道,卻不吭聲。

徐元佐繼續道:“當日我向你提議建學堂,你若是聽我的,現在第一茬人才都已經收割可用了。”

沈玉君終于垂下了驕傲的頭顱。當日徐元佐給她分析得很是透徹,要想家門更上一步,關鍵就在人才。人才的關鍵又在于從小培養。要是以往的那種學徒、伙計一步步來,收獲實在太慢,所以徐元佐才提出了建學校。先把該教的都教了,然后再出來打磨,如此分兩步走,要比邊學邊磨快得多。

傳統學徒所謂的邊學邊磨,絕大部分時間都是被浪費掉了。

“我這次帶出來的少年之中,有些還是去年六月之后才進的書院,如今已經可以出來做事了。”徐元佐道。

“有什么了不起……”沈玉君嘟囔一聲。

“的確沒什么了不起的。”徐元佐道:“不過五年之后,我就可以退股了。”

沈玉君耳朵一豎:“退股?”

“是啊,五年之后,我自己的船隊都能起來了,何必還入股你家分紅呢?”徐元佐冷笑道:“尤其這回事成之后,想跟我合股的大戶,不知會有多少。”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道:“咱們這就過去看看吧。”

船尚未駛過海口,沈玉君卻已經感受到了風暴將至的動蕩。

這個時代的勢家都擔心別人謀奪他們的產業,所以等閑不會叫外姓入股。然而人人又都有逐利之心,頗想入股別家。這就跟小男生不舍得自己女朋友著裝性感被人看,卻又喜歡緊盯著別人的火妹看。

徐元佐卻沒有這種保守心態:你們不讓我入股沒關系,我請你們入股總行了吧?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徐元佐既然已經借沈家外戚這重身份插足航運業,要結識圈內商業伙伴,建立自己的航運班底不過是兩三格臺階,邁步就上去了。

沈玉君原本不愿徐元佐入股,擔心家業被奪,此刻聽徐元佐流露出自己開辦航運的念頭,又覺得受到了威脅,皺眉道:“你這人能否定定心思?既然說好了要合股做生意,哪有三天兩頭換的。”

徐元佐笑道:“這合股做生意又不是結婚生孩子。求個一輩子長久。在商言商,你若是跟不上我的步速往上走,就只有被離棄掉。同理也是,若是我走得不如你快,你會帶著我個累贅么?墨子說得好: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君臣父子尚且如此,你我合伙豈能例外?”

沈玉君憋了半晌。只覺得胸口發悶,良久才捋順了氣。道:“這話也就只有你說得出口。”

徐元佐道:“誰讓你是我表姐呢?若不是這層親戚關系,我豈會與你說這么許多肺腑之言。”

沈玉君別過臉去:“聽你這般說,倒是在為我好了。”

“天下廣大得很,我不是個吃獨食的人,自然希望你家能夠跟上我,不至于被甩得太遠。”徐元佐道:“你若是不肯聽。我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各走各的。”

沈玉君吸了口氣,昂了昂脖頸:“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不過你也別小看我家。”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不是小看你。你家其實挺有潛力的。底蘊雖然差了些許,但是在未來二三十年間,順著大流走下來,富至五六十萬金總是能夠達成的。”

沈玉君頗感茫然。剛才徐元佐說得沈家好像敝履一般,隨時可棄。現在又好像沈家大有前景,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對我而言,一個隨大流的大戶卻一錢不值。”徐元佐語調鏗鏘起來:“我的合作伙伴要想站在我身邊,就不能像個鄉下老財主一樣盯著銀子。他得看到潮流,走在潮流之前,引領潮流!他得跟我一起,砸碎擋在面前的城墻,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而不能等著大流流出,然后吃些殘羹冷炙。”

沈玉君微微側了側身子,雙腿有些發軟,突然不自信起來。

“你不要不服氣,話說在高處,手落在低處。我看得遠是事實,而這一路上也都是手腳并用爬過來的。”徐元佐道:“你若是只能聽我說話,卻不能俯身去做,根本不可能站我身邊。”

沈玉君重重咬了咬臼齒。

徐元佐看到她頜間起伏,顯然是心中交戰,順手又推了一把:“我若是你,學堂久久不能運營,便親自帶人去挨家挨戶問個清楚,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找到問題,解決問題,哪怕手段差些,效果弱些,總比夸夸其談,毫無進益的好。”

沈玉君被表弟說得幾乎無地自容,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

徐元佐爽朗一笑,之前沉重氣氛登時一掃而空,道:“走吧,咱們去見見那些客人,有些人我發了帖子,卻還沒見過本尊呢。”

沈玉君叫人去打旗語移船相近,拋錨之后再搭跳板過去,隨口又問徐元佐要帶多少人過去。徐元佐這回帶來的人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鍛煉隊伍,另有一部分原因是撐足場面。真正要說缺一不可,那就有些糊弄人了。

在這個只敬羅衣不敬人的金銀社會里,扮豬吃虎說不定真被人當成了豬。虎沒吃到,還惹得一身惡臭,何苦來哉?第一時間把形象樹立起來,底蘊放在那里,自然叫人折服。這也是徐元佐很難理解為何有人只以打臉為樂事,渾然不知道這浪費的都是自家資源。

哪怕再不堪的人,他手里的銀子總是好的吧。而作為朋友叫他掏銀子,總比作為仇人叫他掏銀子要好看且方便得多。

徐元佐正了衣冠,仍舊是儒生的襕衫方巾,直接告訴別人:我是讀書人。

讀書人總是會享受優待的。

兩艘大船在旗語中漸漸靠攏,落帆拋錨。

徐元佐和沈玉君帶著隨從護衛,走跳板上了客人云集的那艘大船。另外一邊,蘇州商人——主要是太倉嘉定兩州縣的商人,也登上了這艘船。

“原來是陸公親來,久聞不如一見吶!”

徐元佐一登船,就看到一群松江商人從艙樓中出來,齊聚甲板迎接。

“唐世兄,又見面了,看您氣色好了許多。”

徐元佐一一打著招呼,熱情洋溢轉了一圈。

這邊蘇商也紛紛站定在甲板上,眉開眼笑地看著眾星拱月一般的徐元佐。

太倉和嘉定都在唐行的西北面,徐元佐去蘇州主要是吳縣、長興這樣的東部州縣,并沒有去到那邊。彼此既然沒有糾葛,見面便是朋友,此刻船上一團和氣,令人心醉。

徐元佐到蘇州商賈一側,也團團作禮,絲毫不慢待了客人。之前這些蘇州人聽說徐元佐跟翁少山有些過節,還有些忐忑。加上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早就做好了受氣的準備。誰知道徐元佐這般客氣,不由大感輕松。

“外面風大,咱們進去坐著慢慢聊。”徐元佐見了一圈禮,像是主人一般對眾人道。

沈玉君再驕傲自負,也終究是個女子,內心中總有些怯讓。見徐元佐搶了她東主的風頭,非但沒有見怪,反倒暗自松了口氣,躲在徐元佐身后,仿佛有了依靠一般。

眾人自然無不應允,讓出一條路來,紛紛道:“敬璉,請!”

“請,請!”徐元佐虛讓兩下,見沒人肯動,昂首邁步從這條夾道中走了進去。

其他商人方才跟在后面,進去一一落座,自然是講究非常,不會隨意瞎坐。

徐元佐與兩位舉人謙讓了一番,人家卻是真心實意不肯凌駕其上,他只好坐了首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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