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康家接到了徐元佐的口信,立刻組織人手前往金山島護航,同時邀請徐元佐前往未來的龜山巡檢司一游。
徐元佐干脆利落地帶著羅振權和一干護衛前往上海。隨從之中,顧水生、安掌柜赫然在列,梅成功卻被留在了唐行,負責溝通程宰和安家。
康彭祖等在上海城外,見徐元佐下車便快步過來,道:“咱們不進城了,直接上船。”
上海本身也有港口,但是受限于航道的水深和寬窄并不受海客待見。而過去將來都大大有名的吳淞港、洋山港,前者如今屬于嘉定縣和吳淞、寶山守御千戶所管轄,后者則屬于寧波府定海縣和定海衛管轄。
安掌柜心里掛念著那么大筆貨,心中早就忐忑不安。現在船在海上,誰知道是否會夜長夢多?他甚至不知道派出去的小船是否聯絡到了貨船。
徐元佐也不多說,邀康彭祖上了車,往港口疾馳而去。
港口中停泊著幾艘柴水船,正是要靠這些船擺渡,方能上停在外洋的大船。康家為康彭祖準備的座駕是一艘有傳統的大福船。這種船適合走遠洋,而且船身高大,居高臨下往往能夠碾碎小船,唯一的問題就是只有首尾兩門炮,顯然康家的海軍思想還停留在人多銃多的階段。
徐元佐對海戰并不了解,從能夠接觸到的信息來看,大明海商并非故步自封,實在是現在歐洲海船的弦炮戰術實在太渣。命中率非但低得令人發指,還只有貼近才能起作用,但是大明水師和東方海盜誰會傻傻跟你玩抵近射擊游戲?人家遠遠就放火船了。等到兩船靠近,直接放火銃,跳幫肉搏。
這就是泰西船在亞洲海域只能欺負落單海船的原因。也是大明海客主流思想中不能接受多炮的原因。當然,如果加上那么多弦炮,更會影響海船的載貨量。降低利潤,顯然是更不可取的。
徐元佐站在船頭。額頭上裹著厚厚的棉布抹額,腦后的飄帶被風扯得呼啦啦直響。
康彭祖走到徐元佐身邊,被海風一吹,縮了縮脖子,道:“敬璉頗愛看海?”
徐元佐已經站了小半個時辰了。
徐元佐抿著嘴,生怕一開口就灌進腥咸的海風。
“萇生兄。”徐元佐伸手擋了嘴:“你可知道地有多寬,海有多廣?”
康彭祖一愣,搖了搖頭。
“這大海。要比天下所有的土地合起來還要大啊。”徐元佐感嘆一聲:“若說控制商路能夠獲利十倍,那么控制海路就能獲利百倍。”他抬頭望向蔚藍如洗的天空:“若是有人能夠造出飛天之舟,控制了天路,那更是千萬倍的利潤。”
康彭祖笑道:“聽說唐時有飛梭,不過近古卻再沒有人見過。”
徐元佐伸手指向海面:“我們只看這片海。你說要多少船,能夠成就海上霸業?”
康彭祖認真起來,道:“當年汪直、徐海等輩,擁船過萬,便能海外稱王了。”
汪直是徽州府人,并非出身海客大族。然而他的確走到了海客的巔峰。占據日本薩摩洲松津浦,僭號曰宋,自稱曰徽王。部署官屬,咸有名號,即便戰國大名都要看他臉色。
“擁船過萬,那么手下恐怕要十數萬乃至上百萬人了。”徐元佐嘆道:“即便在中國也是一方諸侯啊。”
康彭祖沒有說話。在江南沒有人不恨倭寇的,然而仇恨卻隨著階層向上漸漸減弱。因為像康彭祖這樣的勢家,住在城里是不會直接受到倭寇屠戮的。也因為他們知道的更多,所以對汪直、徐海等輩,難免懷了一絲欽羨。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
“可惜汪直終究還是格局太小。”徐元佐笑道。
“愿聞敬璉高見。”
“我若是汪五峰,就揮師那霸。取個琉球官職,遙控日本。向大明稱臣。日后或是過繼,或是禪讓,奪琉球國祚易如反掌。請使封貢,豈非千秋萬代之局面?”徐元佐微微搖頭:“何必偏要以海商之身,與朝廷硬碰,最終落個身死業滅的結果。”
“汪直伏誅不過十年,而如今朝廷已然開海了。”康彭祖語帶惋惜:“他若是真如敬璉所言,蟄伏琉球,謀國固本,現在或許已是真正的東海霸王了。”
他看了徐元佐一眼,突然道:“敬璉莫非有琉球稱王的打算?”
“即便有,我也不選在琉球。”徐元佐道:“我不是汪直,沒那么多人手船銃。”
康彭祖哦了一聲,又道:“我倒是聽說許多海賊謀官職于南洋小國,或是將軍,或是都督,不一而足。”
徐元佐嗤之以鼻:“兒戲。”
康彭祖見徐元佐目光飄移,扭頭一看,原來是安掌柜走了過來。
徐元佐毫不在意道:“若是我,我就立足濟州島并北海諸島,以四兩撥千斤,時機一來,照樣能夠翻云覆雨。”
安掌柜走來,一聽這兩個少年郎原來是在做萬里覓封侯的青春熱血夢,不由覺得好笑。不過他卻忍不住問了一聲:“濟州島在何處?”
徐元佐道:“在朝鮮南界的海外,是朝鮮流放罪人之地。”
安掌柜道:“那種地方,能容納多少人口?”不自覺地,他也開始參與到了這個幻想游戲之中。
徐元佐想了想,道:“上古之時那里自立一國,后來并入高麗乃成一郡。如今聽說朝鮮在濟州島上設了兩個縣,想來撫養三五萬人口是沒有問題的。”
“濟州本有噴火山。其地氣候溫潤,水源豐沛,東國人于彼處牧馬。若是推行農耕,三五萬人口肯定能夠支撐。”康彭祖進一步闡釋道。
安掌柜應了一聲,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在考慮什么問題。
徐元佐解惑道:“占據了濟州島,也方便商貨流轉。”
“只是上面既然有兩個縣。恐怕不好占據。”安掌柜道。
——以朝鮮人的戰斗力,我現在未必就拿不下那兩個縣,只是怕守不住罷了。
徐元佐呵呵笑了笑:“反正玩笑消遣嘛。”
安掌柜失笑。對自己過分認真表示羞愧。
船上的時間終究些無聊,三人又回樓中飲酒。然后各回艙室休息。
康彭祖拿出一本時文集子,是準備在路上刻苦用功的。誰知翻了兩頁,竟然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將書重重拍在桌上,扭頭看著窗外的海波翻涌,想起徐元佐說的“海外稱王”,不由陷入遐思:我若是要在海外稱王,又是一番何等光景?
這個話題竟像有妖法一般,讓康彭祖忍不住越想越細。光陰便因此偷偷溜走了。
船行整日,停泊在金山衛的軍港水寨。安掌柜急急忙忙去聯絡家人,取得回饋。徐元佐則帶著康彭祖去了拓林鎮。
此刻的拓林鎮人聲鼎沸,迎來了倭亂后的最高峰。鎮子出于防倭的考量,筑有一丈多高的城墻。城墻里面是橫豎兩條街,靠近城墻的地方還有幾畦菜地,商貿幾乎為零,少有的幾家商鋪也沒備得貨。與靠近郡城的市鎮完全就是天壤云泥之別。
陳翼直早到了拓林,將勞工和護衛分散安置在此處民居之中。他得知徐元佐來了,連忙趕到徐元佐落腳的寺廟匯報工作。從招工到沿途餐飲,事無巨細,恨不得什么都叫佐哥兒知道。
“你看這拓林鎮如何?”徐元佐問道。
陳翼直心中一顫。暗道:不會是要我常駐此間吧?雖然心頭發慌,他還是答道:“嘉靖倭亂之前,海商從龍泉港出海貿易,直抵雙嶼,故而此間也是繁榮昌盛的模樣。后來雙嶼被毀,倭亂大起,斷絕了海陸商道,拓林便敗落下來。我聽此間老人說,當年城內非但擠滿了人家。就連城外城廂都是住戶。”
徐元佐一路過來,看到的都是農田。商業蕭索,的確很難想象當日的情景。不過肯定不是當地人吹牛。因為那時雙嶼是海上明珠,而此地到舟山雙嶼只有一兩日水程,光是賣柴水米肉都能富裕。
陳翼直說著,瞟向徐元佐身后的顧水生。兩人雖然談不上要好,但是到底同鄉同學同事這么久,交情總是有點的。他見顧水生面露欽羨,心中又是一顫:莫非佐哥兒是真的要在這兒做起海客生意了?富貴險中求,他家有閣老坐鎮,這般來錢的生意沒道理不做!
陳翼直又想到自己很可能就是佐哥兒看上的管事人,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
果不其然,徐元佐問道:“這個市場若是交給你來開拓,可有什么想法么?”
陳翼直腦袋一懵,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徐元佐笑了笑:“不要緊張,隨便聊天,瞎扯嘛。”
陳翼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佐哥兒若是要我瞎扯,那我就放肆了。”
顧水生一旁玩笑道:“也別太放肆。”
陳翼直笑了,道:“這里地方是好,可以走貨,就是人口太少。我在城里轉了兩圈,數了下來不到三百戶人家。有一家社學,但是鎖著門。一問附近住戶,說是早就沒了先生,關了怕有兩三年之久。”
徐元佐嗯了一聲。仁壽堂和徐氏需要的都是商業人才,即便最低級的小伙計也得能夠識字識數,若是某地的教育荒廢了,那就不可能找到足夠的本地員工。
陳翼直繼續道:“拓林若是有海貨流入,勢必需要人手運到華亭、上海、唐行,乃至往西走海州、浙江。所以小弟若是主持此間市場,勢必會多買田地。即便買不到附近好的水田,城廂舊地也要多買過來些,修建屋舍租借給前來做工的人家。至于灘涂之類的廢地,也可以買來建鴨廠。”
徐元佐微微點頭。
陳翼直道:“然后便是牙行、貨棧、客棧。這本是仁壽堂的主營生意,肯定是要優先給自己人扎根的。其次還要在附近采買石料、建材——有家客棧拓林店至今沒有開起來,也有建材不足的緣故。”他一來就去看了拓林店,雖然是佐哥兒親點的開拓之地,可是的確太不給面子。
原本的老店長一會兒訴苦說買不到材料,一會兒又托詞往來商賈不多,無須擴建。叫陳翼直十分看不上眼。
“再然后,要開蒙學社學鄉塾,叫人在此地休養生息,安家落戶。”陳翼直道:“十年之后,若是沒有大變故,此地必然能重復昔日光彩。”
“娛樂方面呢?”徐元佐問道。
陳翼直有些不好意思。出海在外的商旅,最喜歡的娛樂活動無非賭博和花酒了。
“我們是否可以坐收租金,至于經營還是交給人家去做?”陳翼直問道。
徐元佐很欣賞陳翼直這樣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秉性。什么錢都想賺的商人,到了最后很可能什么錢都賺不到,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黑舉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沒想到小白兔一樣的徐元佐竟長了一口獠牙,被他連骨嚼碎吞了下去。
“不錯,你先辛苦點,開始收買地產吧。”徐元佐道:“不用太著急,從城里開始。”
開港的利益太大,徐家不可能一口氣吃完,搶先一步已經夠了。
康彭祖雖然一早就知道開港之后日進斗金,卻沒想到還能這么玩,卻又擔心影響徐元佐的布局。
徐元佐又道:“這事不要以徐家的名義辦。我聽說孔門先賢言偃曾經來過此地。我等奉先賢在前,立個奉賢堂,一方面供奉言偃,一方面也做仁壽堂的勾當便是了。”
陳翼直頭頂發蒙:這還要包攬賦稅么!
徐元佐道:“這個奉賢堂就不要找那么多外人來了。”他轉向康彭祖:“萇生兄,你我兩家作大股東,另外各推薦三家進來,再饒當地有名望的大戶一股,你看如何?”
康彭祖當然不會推辭,道:“敬璉既然有了安排,我遵行便是。”
“總柜便立在拓林鎮,你早日督促他們把店開起來。這么長時日,哪怕從唐行運建材過來,都已經修好了。”徐元佐對工期表示不滿。
陳翼直有了事權,精神一振:“哥哥放心,這事我定抓緊去辦。”
“你先去治印才對!”
陳翼直旋即明白過來,滿心不好意思道:“人一高興,把這事忘了。”
——沒有印信,誰能聽你呢?少年人就是充滿了朝氣活力啊!
徐元佐搖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