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貴,死了!
朱家軍甚至沒有挖出他的尸體,只是在一片泥潭里,骨肉為泥,滿眼凄涼……這些昔日朝廷的高官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言說。
大家伙只覺得心思沉重,仿佛缺了點什么似的。他們打贏了,他們也證明了自己,但是有一些人,卻是永遠離開了。
“龔先生,你學問那么好,能不能給大家伙說說?”
也先帖木兒詢問龔伯遂。
龔伯遂張了張嘴,終究一聲長嘆,便是修過三史,了解無數歷史掌故,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些事情。
畢竟古往今來的歷史,也沒有他們這么奇葩的一群人。
說他們是大元的臣子?
他們被俘,甚至投降了朱元璋。
那他們是叛徒嗎?
至少也先帖木兒就不認可,是元廷背叛了他們,如果沒有脫脫的事情,他死也不會改變心思。。
那他們是朱家軍嗎?
貌似也不是。
可他們為了朱家軍,流了血,犧牲了生命。
或許又是白死了。
或許打著一仗,只是讓自己舒服一些,讓人們知道他們不是廢物。
但是代價又太沉重了。
死無葬身之地啊!
龔伯遂無奈長嘆,“讓我說什么,我又能說什么?這事情或許只有吳國公,只有張先生,他們才能給出論斷吧!”
也先等人面面相覷,似乎也的確只有這一個選擇了。
“但愿張先生能替大家伙說一句公道話把!”
一場勝利,并沒有給大家帶來多少喜悅,他們只是將消息送到了金陵,隨后又有人送去了洪都。
而此刻的洪都城,戰斗也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朱家軍集結投石機,猛轟東南兩面。
昔日的城墻已經被轟塌,胡廷瑞組織人又在里面修了一道城墻,試圖抵擋朱家軍。
不過胡大海連續組織人,進行爆破,新修的城墻,由于十分脆弱,已經被炸得岌岌可危。
朱家軍正在醞釀總攻,要徹底拿下洪都,隨后去攻擊江州,迫使倪文俊回兵。
只是出乎預料,倪文俊已經提前退兵了。他們在丁家洲,遭遇了一支戰俘組成的臨時軍隊,前后兩次進攻,他們付出了近五千人的死亡。
最勇猛的將領張定邊,被人家迎頭打了回去。
這一戰下來,已經讓倪文俊暫時喪膽,再也不敢繼續打下去,必須回去修整隊伍,恢復軍心。
從戰果來看,這是一場匪夷所思的戰斗,天完面對真正的元軍,那也是酣暢淋漓,所向披靡。
可是他們面對被俘虜的元軍,又是臨時武裝起來的,又敗得一塌糊涂。
難怪倪文俊直接破防,灰溜溜逃走。
實在是太挑戰認知了。
朱家軍難道有什么邪術不成?
“張先生,咱要重賞張文貴。”朱元璋看到了戰報之后,立刻脫口而出。張定邊有多厲害,朱元璋也聽常遇春再三講過,知道這是一位天下少有的悍將……而張文貴竟然以攻對攻,主動出擊,把張定邊引到了水塘邊,死死拖住,用自己的生命,擋住了最大的敵人。
一人死,全軍勝。
一條生命,換取成千上萬百姓的安全。
如此人物,才是真正的猛士。
必須要重賞!
可朱元璋說完之后,突然又猶豫了,不知道該怎么賞賜才好。
給官職,給賞金,優待家人……這一套常規操作,朱元璋都覺得不合適……畢竟張文貴最后也沒有真的歸心朱家軍,他只是說幫著朱家軍作戰。
而且張文貴的家人也不在這邊,想優待也沒有辦法,想給賞金,也不知道給誰。
這還真難為住了老朱。
“張先生,你看要怎么辦才妥當?”
張希孟略沉吟,隨后道:“主公,我打算寫一篇文章,只是宋學士不在這里,我怕文筆粗淺,難登大雅之堂。”
老朱略思忖,就笑道:“文章貴在言之有物,以先生的見識,必定能寫好此事……咱正要拜讀先生的大作。”
張希孟點了點頭,他把自己關在帳篷里,陷入了沉思。
過了許久,張希孟提起筆,終于開始了寫作……去年的時候,有一個叫石抹宜孫的元廷將領,他拒不投降,戰死沙場。在他戰死之前,母親以身殉國,妻兒全死,甚至還有兩個仆人隨著主人去了。
他們全家都為了大元朝殉葬,看起來他們確實是大元朝最忠心的臣子。
如此忠義之士,似乎應該嘉獎才對,哪怕是站在敵對一方,也該表示出足夠的度量和格局。褒獎忠義,贊頌忠良,如此才能砥礪人心,鼓舞士氣。甚至是讓元廷感到羞愧,難堪。
但仆以為,切莫被此事的表象欺騙,萬萬不可褒揚。
石抹宜孫祖上是遼人,歸附蒙古之后,得到了世襲官職,享受了一百年的榮華富貴。他生前極度仇視義軍,視紅巾軍為洪水猛獸,堅決反對均分田畝等等主張。
在處州期間,挖空心思,剿殺紅巾義軍,一旦發現,便誅殺親族,乃至鄉親鄰里,全都不肯放過,手段殘忍,人神共憤。
他的死,他整個家族的死,都是在捍衛自己的榮華富貴,都是在和百姓作對,他的死,又如何能夠褒揚?
在這個新舊交替,乾坤變幻的時候,面臨著抉擇的不只是石抹宜孫一人,選擇也不只是一種……
也有一個人,他叫張文貴,也曾經為了元廷效力,被俘虜之后,在戰俘營里,依舊懷念元廷,消極對抗,不愿意改造。
但是就在不久前,他戰死了,他是為了守住銅陵等地,在同天完的戰斗中,犧牲的。
在開戰之初,他曾經想過離去,但他最終還是返回了戰場,與一同返回的近九百人,擔負起此戰最重要的使命。
披堅執銳,帶頭沖鋒,解救危難之中的墩臺堡壘,馳騁沖殺,擊敗天完的第一次攻勢。
隨后主動擔任前鋒,與天完jing銳兵馬決一死戰,戰死江邊,尸骨無存……
此戰之前,張文貴頑固死硬,冥頑不靈,確乎應該殺掉,以儆效尤。
此戰之后,張文貴英勇無畏,殊堪嘉獎。
據同僚追憶,張文貴并非頑石一塊,他在改造過程中,也接受了一些改變,只是終究還有一些想不通。
當大戰臨頭的時候,當數萬天完雄兵,臨近銅陵,登上陸地,大肆殺戮,無數百姓遭到涂炭之苦,生死一線的時候。
此人站了出來,終于以自己的勇氣,自己的犧牲,挽回了戰局,立下了不世之功。
該怎么看這個人?
他有效忠元廷的大半生,也有不堪回首的過去……但歸根到底,他在人生的最后時刻,悔悟了,站了出來,保護了黎民百姓,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朱家軍主張均分田畝,救濟斯民,凡是愿意接受救民主張,為了這項事業付出的人,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實現理想的志士。
都值得銘記,值得追憶。
他們的犧牲都是有價值的,非比尋常的。
同樣是死,石抹宜孫一家的死,看起來更加壯烈凄美,更符合戲曲的要求,甚至可以搬上舞臺,變成動人的故事,永遠流傳下去。
然則仔細推敲,石抹宜孫的死,比鴻毛還輕,甚至是說自取滅亡,螳臂當車,死有余辜!作為一群不肯拋棄元廷榮華富貴,不愿意幡然悔悟的人,等待他們的下場,就是隨著元廷,一起身敗名裂,粉身碎骨。
而那些愿意改過自新,愿意為了百姓而戰,為了護民而死的人,死得比泰山還重,是真正值得銘記的英雄。
可以很干脆,很確定地說,他最后的選擇,熠熠生輝,與日月同輝,足以彌補前半生的一切。
對于這樣的人,就需要我們去褒揚,去紀念。
他們才是戲曲舞臺上,該有的主角。
每一個百姓,都應該擦亮眼睛,明白誰是真正站在百姓這一邊的……
張希孟洋洋灑灑,足足寫了大半夜,隨后又反復修改,熬了一個通宵,這才把文章遞給了朱元璋。
老朱看過之后,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先生寫的,讓咱又大開眼界啊!當初那些替石抹宜孫說話的人,只怕要更加慚愧了。”
張希孟面對疲憊,低聲道:“我也只是想明辨是非,說清楚一些事情罷了。”
朱元璋深以為然,“明辨是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咱反復思量過了,既然張文貴不愿意做咱的臣子,咱也就不強人所難了。他們這些戰死的將士,收攏尸骨,在丁家洲安葬,樹碑立傳。再出五萬貫錢,修建一座神廟,供奉為了護民而死的英烈。”
“至于所有參與戰斗的士兵,最低減去一年勞役,對于立功重大的,可即刻免除勞役,安頓去處,從軍為農,自行選擇。”
朱元璋說到這里,又看了看張希孟,“先生意下如何?”
“主公圣明!”張希孟深以為然。
就這樣,這篇文章,連同朱元璋的安排,被人快馬送到了銅陵,送到了所有人的面前……一時間戰俘營的眾人,自也先以下,包括雪雪,龔伯遂,別不華,悉數過來,仔細看著文章,漸漸的,他們的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果然還是張丞相的大筆,有乾坤氣象……張文貴,死而無憾矣!”眾人齊聲感嘆,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