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巡撫衙門占地很大,兩人走了百十余步,后面就聽不到兩人說什么。承振這才小聲道:“冠侯,我這逛泉是瞎扯,正經是有話跟你說。這事,錯非是你,交給誰也不成。我先問問你,你跟華比銀行那洋娘們,現在是什么交情?”
“……還跟過去一樣吧。”
“那就好了,我不是興師問罪,我也不管那閑事。我問你這話,是有個事想說。假比說,我要是把一筆錢托給你投資,你有幾成把握,保證那洋娘們不騙我們。這筆錢數字很大,你能保證她不出毛病么?”
趙冠侯的表情也嚴肅起來“內兄,你要說小數字,我可以保,大不了我賠給你。你要是說數字很大,那我就多問一句,大概有多大?”
承振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二百萬阿爾比昂鎊。”
“兩百萬?阿爾比昂鎊?”現在一阿爾比昂鎊大概可以兌換八兩五錢左右白銀,也就是一千七百萬兩。趙冠侯饒是見過大錢,臉色也微微一變“好大一筆數字,這是?”
“家底。咱們自己人,我也不瞞你,老爺子一輩子苦熬苦業,攢下這么一份微不足道的家當,你說容易么?當初鬧拳的時候,聽老十的話,把銀子都買成了洋鎊,到后來,鎊價高而銀價低,阿瑪就覺得,還是洋鎊靠的住,后面就把錢大多買鎊。剩下就是些黃魚,都在保險柜里鎖著,那個暫不提它。洋鎊現在是存在匯豐,那是洋人的銀行,倒是保險,可是利息太低了一些,談了半天,也只肯給兩厘。這是吃準了我們用他那地方,是為了保密,不讓外人查到,故意著壓我們一頭,先不說多少,這氣就難受。更別說,保險柜也要錢,一來一往,利息實在就少的可憐了。每年吃利息,錢不夠花的。我想,換一個地方存。”
“換華比?”
“是啊,原本阿瑪是怕華比不如匯豐,一旦倒閉吃了倒帳。可是現在看,連道勝都讓你給打坍了,華比應該是能立的住,銀子存到那里也放心。不過利息上,咱們可得說好。第一,保險柜里的金條和地契珠寶,我們是白用,不給錢。第二,利息最少也要五厘。”
這筆存款數字太大,再給高息,等于是要每年付出一筆高額現金給慶邸使用。不要說外國銀行,即使是四恒錢莊要借慶王的勢力,也是萬萬給不到的。
但是趙冠侯考慮了片刻,這么大一筆錢的轉移,帳戶上往來周旋,自己把麥邊的銀子過境的事,就更容易辦。點頭道:“我盡量去談,就算談不到,我自己也要擔承幾分,保證讓它到五厘就是。至于存折和印章,回頭等談的差不多了,振兄來辦。”
“要的就是這個話,轉存的手續,我可不出頭,跟洋人銀行交涉,我不擅長。總之是一條,動作要快,把錢都存過來,阿瑪的心病去一半。回頭在租界買幾棟房子,也許哪天,我們就得搬過來住。”
趙冠侯一愣,隨即問道:“事情這么嚴重?”
“怎么不嚴重?老五都差點挨了顆炸蛋,這是皇帝本生父!要是換在前面幾位主子在位的時候,怎么不得抄家滅門夷三族。你猜怎么著?善一給那刺客的處置是關押,說愛惜他是個人才,不能加害,想要說的他拱手來降。人才?這話就他自己信,兩人沒事在牢里關上門一聊半天,誰知道說些什么。反正就知道那刺客吃好住好,沒人難為他,公堂上還不許動刑。公堂上未動刑,他已招認……,你說這是坐監獄啊,還是住店啊?連堂堂的親王都如此,這個江山還怎么有救。不說他們,單說我自己,你知道我是怎么從東三省回來的吧?”
趙冠侯自知,承振在關外胡作非為,鬧的很不成話。單是公使銀子一項,就交代的不清楚。
東北辦新政,很是積累了一筆官款,自他上任之后糜費無度,每天都要開戲,每天都要擺酒席。廚子只做一道菜,就可以找地方聚賭,或是到哪里喝花酒。闊綽程度,不亞如當年的河工衙門。
結果幾個都老爺要緊參了他一本,弄了個革職換將,而他自己,本身并無其他差事,現在在京里實際是賦閑。
可是承振笑了兩聲“我跟你說,那參劾是我自己花錢買的,找人參我自己。為的,就是我趕緊著調回京里,離開是非之地。你是不知道,我在東北那段日子,挨了幾次炸蛋了?葛明黨在關外鬧的雖然不像關內兇,可是一樣有不少,不是發船單,就是弄一幫學生上街,再不,就是要殺官奪府。關外的紅胡子,有一些跟他們有聯絡,攻打縣城,甚至連府城都敢打。多虧你保的那個張雨亭,打仗很得力,要不然,我可沒法待。”
“不是說組建了一個二十鎮?難道壓不住亂賊?”
“快別提那二十鎮,一幫子當兵的都讀洋書,他們就是第一個葛明黨!用他們保我,等于黃鼠狼看雞窩。也就是從你山東調走的兩營護路軍,我還敢用,其他部隊我可是不敢相信。葛明黨里,連旗人都有。那小子的爹是黑龍江的一個副都統,壽山一服毒,他就把兒子送到扶桑,去找葛明黨投奔,回來以后,幫著葛明黨對付大金。你想想,連旗人都反了,這個江山,還能靠誰?”
趙冠侯笑了笑“振兄,你想開一點……”
“我沒什么想不開的。有大金我是吃喝玩樂,沒大金,我也是吃喝玩樂。我的性子,當不了官,當個逍遙自在王就挺好。所以關鍵是,得有錢。這筆錢放在京里不安全,誰知道出什么變化,放到自己人眼皮子下面,我才能放心。再在你這買點房子,置辦點田地,自己的妹夫有兵有槍,住你這,我還放心一點。”
趙冠侯心內一動“振兄,你回到京里之后,不妨問一問,有沒有好朋友愿意跟你一樣,到山東買房子置地的。如果有的話,小弟雙手歡迎。”
晚上的酒席自是熱鬧,山東這里有大批升平戲署的內廷供奉留下,席前獻藝,讓那琴軒等梨園圣手全都拍案叫絕。連連稱贊著,如今皮黃正音,只能在魯地欣賞。在京城之中,反倒是聽不到這等好戲。等到散戲之后,曹、王二人陪著三人到濟南府內的平康去找樂子,趙冠侯則去找毓卿與她商議著
“我想在山東,成立一個宗室基金。一旦將來時局有變,這筆基金,就是宗室旗人的后路。他們大多不會理財,雖然現在很闊,可將來時事變遷,就不好說是什么結果。如果有一筆基金,他們只取息不動本,就等于是一筆變相的鐵桿莊稼,也夠他們過活。于山東而言,等于是一大筆銀子在我們手里,跟咱們做資金,這是對誰都有利的事。”
毓卿想了想“這倒是個辦法,可是那幫子旗下大爺們,真能覺得江山危在旦夕的不多,肯把錢存到你的銀行里的,未必有幾個。這群人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不見棺材不掉淚。總得事到臨頭,才能想起來找退路。要我說,你現在說這個話,他們也不會聽,總得到吃幾個虧之后,才能想著求你幫幫他們。咱們到時候,再勒肯一筆,基金每年收一筆管理費。”
“那樣他們就不存了,他們把錢存到銀行里,本就是幫咱們發展,等于是借雞生蛋。至于管理費,就從利息里出好了。再說,我一當巡撫的時候,就把租界里大批的地皮屯了起來,現在就可以起造房子。到時候,把這一片劃為宗室居住區,每棟樓都能賺不少錢。配套、物業都得用咱們的,這也是不小的收益。”
毓卿撲哧一笑“你這銅錢里翻跟頭的本事,我是知道的,總之,我信的著你,都聽你的。”
她將頭靠在趙冠侯懷中“幾年前遇到你的時候,你還是一文不名的窮小子,現在啊,都是腰纏萬貫的一省督撫,我阿瑪和大哥,說不定將來還要仰仗你關照。人生無常,真是難以想象,如果不是有當初那段緣分,哪有今天的結果。我……不知道,阿瑪那南酒還有沒有。”
“不需要什么南酒,對我而言,你就是我最好的南酒,十格格,咱們給孝慈添個妹妹……”
“不……我要給她添個弟弟。”
曹仲英與王鶴軒在外場交際上,都是很有手段的,吃喝票賭抽,樣樣都能來得,趙冠侯又肯出錢。幾天下來,將三名大員及其隨員都招待的非常滿意,于案子上,根本就沒人在意,隨趙冠侯怎么寫,他們只是附署而已。
山東名勝多景致好,幾人流連于山川景色,平康風光,承振與濟南一個剛出道的清倌也打的火熱,頗有些樂不思蜀。直過了十天,那琴軒才約來趙冠侯回請。請客的地方,正是鳳儀班九媽等人所開的得意樓。
那琴軒與九媽及鳳儀班一干姑娘是很熟的朋友,故人重逢,別有一番感慨。雖然她們已經上岸從良,可是遇到舊日恩客,尤其那琴軒相貌出眾,才情過人,也愿意前來陪酒招待。
等到用過了幾杯酒,那琴軒也不避諱身邊陪酒的女子,對趙冠侯道:“冠侯,我也不瞞你,這次我們來,所謂會審或是賁賞,都是個幌子。真正的用意,是請你進京的。玉山那個奴才的事,鬧的朝廷和你生了點嫌隙,其實說到底,就是七爺跟你不痛快,這是一件小事,也沒必要再談。總之,當此官,行此禮,你個地方督撫,總不能讓親王上門,給你賠不是認錯吧?得饒人處且饒人,你進京,我給你們打個合,也就作罷了。再說,現在的局勢你是知道的,正需要起用良將之時。正是,你不掛帥誰掛帥,你不出征誰出征。”
他最后兩句用的旦腔,儼然有幾分梅巧玲的味道在里面。殷盛哈哈笑道:“小那,我看你也快趕上善一了,說話就犯戲迷。”他又對趙冠侯道:
“冠侯,不是我提舊事,你還記得你當初投軍到新農吧?我可沒少給你幫忙,連你去武備,都是我親自送去的。我跟你,跟容庵,都是過的著的朋友。小那和容庵是親家,那是什么交情不用我說,你不信別人,也得信我們對吧。你擔心什么,我能知道,誰也不想當韓信,到了未央宮,混掉了腦袋。你放心,我們幾個給你作保,怎么進京城,怎么能出來。就是走個過場,讓地方督撫都知道,是你先服的軟,朝廷的面子也就下的來了。”
承振那里票了句黑頭“有老夫做樊噲,懷抱銅錘站在一旁,料也無妨。”
趙冠侯笑著給三人敬酒“三位,咱們之間的交情,扯這個就有點遠了。其實也不用三位擔這么大的沉重,小弟進京,是必然要進的。至于保,也有人保。阿爾比昂公使朱爾典,普魯士公使雷克斯,這兩人保我平安無事。我想,這洋槍,比銅錘厲害。再說,也好久沒進京,要去看看岳父老人家,否則就不是人子之道。”
“行,有這句話,那就最好,我們這次的差事,總能交代。”那琴軒長出口氣,又問道:“你牢里關的人,準備怎么發落?怎么著,也得砍幾個吧?山東自制,這要是鬧成了,得是多大的簍子,朝廷的意思是,殺一儆百!”
“這……再說吧。”趙冠侯笑了笑“刺殺五爺的那個都沒殺,我這殺人,不合適吧。來,幾位,咱們喝酒。”
今晚上,趙冠侯是宿在翠玉房里,見他將頭枕在自己肚子上,聽著胎兒動靜的模樣,翠玉掩口而笑。良久之后道:“我今天去了次模范監獄,見了一眼那個刺客常玉冠……沒想到,就為了一句戲言,他竟然那么認真。”
“于你而言是戲言,于他而言,可能就事關尊嚴、面子,非得維護不可。人人想法不同,不能一概而論。再說,像你這么漂亮,換了我,也得維護到底。如果你不忍心的話,我發句話,把他放了。”
翠玉卻搖搖頭“他的態度很堅決,到了這一步,還認為錯在于你我,這就沒什么好說,殺了他吧。我不希望有人能威脅到你,或是我們的孩子。”
趙冠侯愣了愣“真沒想到,翠玉也有殺伐的一面。”
“也不光是我,還有咱家的美廚娘。”翠玉一笑“她今天是跟我一起去的,跟另一個刺客聊了很久,又哭又笑的,可是出來時,她跟我說,她會親手為這個刺客做一頓斷頭飯,看著他被槍決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