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來,得到交涉失敗消息的端王,早早的便到西苑遞了牌子,等在樂壽堂見了太后,便開始數落著趙冠侯的不是。
“老佛爺,奴才以為,此人必須重辦,否則下面的人,就沒了規矩。區區一個二品官,在事務衙門也只是個章京,就敢和洋人撂臉子,聽說還動了洋槍,這是要瘋。要是不辦了他,其他的大臣有樣學樣,咱們就沒有辦法約束了。原本還指望著洋人交還康、梁、王薪等人,這下都被他攪黃了。奴才以為,此人絕不可姑息。”
慈喜對于這個侄子兼外甥女婿并不喜歡,包括端郡王的父親老惇王,也是讓慈喜深惡痛絕,卻又無可奈何的人物。恨屋及烏,對他說的話,也根本不信。
她心里有數,人犯是絕對要不回來的,辦交涉若是能要回康梁,那才是胡言亂語。單是入了教的教民,犯了事,地方官府便無力約束,何況是已經上了洋人的船。梁任公躲在扶桑人的使館里,那里還著扶桑的前相,易地而處,大金也不會交人,是以這個交涉,她也沒想過會成。
之所以要派人去,實際就是要試探一下,洋人對待皇帝的態度,慶矍邊,連夜送來了消息,說是洋人拒絕了大金提出的所有要求。這從表面上看,自然是趙冠侯把差事辦砸了,但從慈喜的角度,這塊問路石,已經起到作用了。洋人反對換皇帝,皇上果然和洋人站到了一條線上,自己把他囚禁在瀛臺看來是沒錯的。
至于說跟洋人翻臉動槍,慈喜這話只信一半,可著大金國,她就不信有人敢在洋人使館里和洋人動槍。至于翻臉,那倒是有可能,這也犯不著怪罪。洋人拒絕了易天子,趙冠侯和對方談崩是正常的。如果他和普魯士公使有說有笑,其樂融融,那和事務衙門里那些普國股章京就沒區別,自己還用他干什么。
因此承漪氣的兩眼冒火,慈喜卻是不慌不忙“穩當著點,你好歹是個郡王,怎么著也該有個王爺的樣,這么冒失的成什么話?洋人現在,可沒為這事提抗議啊,要條件什么的,你怎么就穩當不住了。這跟你以往提起洋人就恨的模樣,可差的遠,怎么,你開竅了?知道該雅辦洋務了?”
“老佛爺,奴才不是那個意思,奴才只是以為,這個人辦事不利,還搞砸了差事,須得要疵。”
“怎么疵,我這有分寸,不用你操心。你心里想的什么,我清楚的很,可是這事,決斷在我,而不在你。你要是總想著那些不該想的,承漪!我治你不廢吹灰之力!”
“奴才不敢!”承漪對慈喜甚是畏懼,加上其心中所想,決定權在于太后,就更是畏懼。此時見她不怪趙冠侯,反倒是對自己怒,只好接連磕頭賠罪。慈喜哼了一聲,吩咐李連英道:
“去,叫老慶的起,這回他的差事來了。這山東是怎么搞的,劫火車,綁洋票,這幫人,是要反天啊。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他們還要與洋人為仇,山東巡撫毓賢,實在是該殺!承漪,你看到了吧,這才是該操心的事,好幾百洋人被土匪架了票,這要是死了幾個,那得是多大的簍子。毓賢的官,是當到頭了!”
承漪卻分辨道:“老佛爺,奴才以為,這是一件好事。洋人在咱們的地方修鐵路,覬覦咱的礦產,挖山動土,驚動龍脈。這回讓他們吃點虧,流點血,也就知道我們不是好欺負的。再想要修鐵路時,就得加個顧慮,最好就是不修了。連帶著在金國的洋人,全都回他們自己國家待著,咱大金,也就太平了。依奴才看,那些不是土匪,而是義民!民心可用不可廢,山東那地方,有不少有神通法術的高人,若是寒了他們的心,咱大金可就找不到愿意效力的忠臣了。”
慶王進了屋,給慈喜施過禮,亦是一臉愁容,這份抗議的照會他已經看到了。慶王雖然才具平庸,但終究在事務衙門做了好幾年的官,于國際事務并非一無所知。一旦此事才處理不善,造成人質大量死傷,那怕是比起巨野教案的后果要嚴重幾十倍,真不知該如何處理。
是以進到屋子里,便忍不酌手帕擦著額頭的汗,連聲請著罪,至于如何處理上,他不是山東地方官,看不到具體形勢,一時拿不出見解。唯一的分析,就是這伙強人既為當場殺戮洋人,或許是存著談判之心。至少是將洋人視為可居之奇貨,只要能談妥條件,則事尚有轉圜余地。應責成毓賢妥善疵,否則定有重責。
慈喜哼了一聲“你聽聽,這才是金玉良言⌒漪,這方才說的是些什么混帳話(術神通,天兵天將,你堂堂一個郡王信這些,不嫌丟你阿瑪的臉么?當初你阿瑪號稱伏地城隍,可是什么騙術都騙不了他,到了你這輩,怎么連腦子都沒了?若果真有妖人行邪法,就該立即拿了,怎么你還能辟這樣的人?今后好好跟你慶叔去學,不要整天價胡言亂語,自己丟了體統!”
承漪被罵的面紅過耳,腦子里也是一陣亂,脫口而出道:“老佛爺,奴才有個拙見。毓賢既然不能保路,讓他跟土匪談判,怕也未必談的成。再說毓賢是個直臣,與奴才一樣,只會說硬話,不會說好話。這洋人里萬一有了什么損傷磕碰,他也跟人交涉不清。奴才想辟個人,讓他去辦這一事,與洋人怎么商談,與土匪怎么聯絡,由他一力承擔,是好是壞,便沒有推委的余地。”
慈喜點點頭“這才像句人話,那你倒是說說,你保誰啊?”
“臣辟趙冠侯{出身津門的混混,本就與土匪有勾連,再者他能辦洋務,專會跟洋人那說好話。這兩條,毓賢都不如他。”
“這是混帳話!”慈喜的臉沉了下來“趙冠侯什么出身,我比你清楚,挑撥離間的話,在我這說沒用。再說,你要是說的是真,你這個舉主,又是安的什么心?”
這一番言語下來,承漪被問的啞了口,不知該如何答對,慈喜哼了一聲,只看慶王“事就這么辦吧。這事里第一要能說通洋人,第二要能震卓盜,非是得力干員,亦不能為。我看趙冠侯倒是合適,回頭便點他的將。只盼著洋人不要出現大的傷亡,否則,我們這一回,還不知道要吃多大虧。”
等到出了樂壽堂,承漪的臉色依舊陰沉著,叫過一名跟班,小聲吩咐幾句。那名跟班點點頭,隨后便離開京城,騎快馬直奔山東而去。
趙冠侯是在轉過天來,得到的調令,將他的總辦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一職開缺,另委其前往山東,專辦臨城劫案招撫☆事催的很急,一日時光里,普魯士方面已經連了幾份照會,要求金國必須保障人質安全,否則產生一切后果,將由金國承擔。克林德已經向本國派了電報,山東方面的奏報亦說,膠州的普魯士駐軍動作頻頻,似有作戰準備,毓賢請示朝廷,先制人,犁亭掃穴。
慶王是在自己的家里交代的這件公事,隨后搖了曳“毓佐臣以捐班知府出身,做到山東巡撫,署理過江寧將軍優,亦是個能員。可是不知怎的,到了山東,這人怎么就魔怔了?不但不想著剿匪,反倒想著先制人打洋人,這不是痰迷?這事要是他來辦,包準會給我捅出個天大的簍子來。冠侯,我給你交個底,到了山東,務必安撫為上,千萬不可由著毓賢的性子亂來。”
趙冠侯苦笑一聲“王爺,跟您老面前,也不藏著。卑職不過是個暗紅頂,人家是巡撫,怕是在那說話也不占地方∠佛爺交代的差事,卑職不敢不灸,但是人微言輕,怕是前進無路退后難,這比和克林德辦交涉,還麻煩。”
慶王也知,他說的是實情,生怕他生出畏懼佃之心,這公事就無可挽回。連忙為他鼓氣“冠侯,你跟慰亭是親戚,這次又立了大功,與我就不是外人,我也跟你交個底∠佛爺派你的差,是回護著你。現在是論功行賞之時,你留在京里,就擋了別人的路。這么個干系,你該明白吧。所以到外面轉一圈,躲躲不是壞事。這差事辦好了,老佛爺不會虧待你。至于毓賢,你也不要怕他,他在山東,也待不了多久,該挪地方了。”
在治下出了綁架洋人的大案,朝廷論功過,本已經放不過毓賢。何況他又上本,要求先制人,率先帶領本部人馬以及義民,偷襲普營。雖有一戰定可成鞏言,但是依舊被朝廷電旨嚴飭。
現在肉票之事沒有頭緒,毓賢自然不能走,否則誰肯為他背鍋,不過等到此事一了,他的去職已經是板上釘釘之事。且大金各地巡撫,除去河南巡撫由朝廷直轄,其余各什撫均受總督節制,即使本省不駐督,亦受他受督遙制。山東巡撫歸直隸總督管轄。
目前韓榮依舊是直隸總督,雖有傳言,直督將由豐祿接任,但是韓榮鉗制毓賢亦是綽綽有余。有此兩道保障,慶王倒不認為毓賢可以捆自冠侯的手腳,更不至于壞事。他只囑咐道:
“切記,眼下時局不好,京里面在鬧,洋人那里就千萬不要再起什么爭端要讓洋人尋到由頭啟釁,否則慈圣那里,怕是很難交代。至于強人的條件,商量著辦,總可設法周全。左右是一群占山為王的強盜,想來也不敢將事做的太絕,只是洋人救出來之后的善后,便要你多想辦法。路過津門時,記得多向容庵請教,要他為你指點條路,你也好有個方略。”
慶王這話,當然不是要趙冠侯問計于袁,而是要趙冠侯給袁一個暗示,做好山東接掌撫臺大印的準備。順帶也是慶垅里賣個人情,讓袁心中有數。
事情很急,火車定在了轉天,而當天下午時分,趙冠侯并沒有去和十格格告別,而是奔了刑部,直奔天牢。
譚壯飛被捉是頭一天晚上的事,他既以存了殉難之心,倒不曾露出畏懼之色。此時牢房里除了四京卿以外,就是上書詰問皇帝何以被廢,引經據典,歷數國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終導致自己身陷囹圄的御史楊深秀,以及康祖仁。
這六人乃是一案,關到死牢,自度不免。其余五人皆無懼色,談笑自如,駒忠良風骨。只有康祖仁在牢房里哭天搶地,不時用頭撞墻,哭喊著“冤枉有做哥哥的闖禍,讓兄弟來頂的道理。”連帶著獄卒們,也只敬重其他五人,不愛理他。
被押的幾個人,除去康祖詒外,都是有面子有靠山的,內中包括在刑部做過司官的。是以牢房里并沒有難為他們。刑部大牢又稱天牢,號稱神仙難過。好在神仙法列限,孔方妙用無邊,趙冠侯使了錢,自有獄卒帶他進入這原則上密不透風的死牢。
這里暗不見天日,白天也要點燈,四京卿等人,雖然是要犯,但終究有個體面,不和其他死號關在一起,而是單有幾間牢房,收拾的也極干凈。譚壯飛一身囚服,手帶鐐銬,衣服極是整潔,并沒有受刑的痕跡,神色間也平靜如常,依舊是個翩翩佳公子。看到趙冠侯進來,只朝他一笑“怎么?趙大人要來看看譚某落魄膽怯的樣子?那恐怕,是要大人失望了。”
“復生兄誤會了,我可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帶了點吃食進來。這地方按說,不許帶食物進,總是有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使了銀子,萬事可行。”
趙冠侯邊說,邊將自己所帶的包裹打開,里面乃是個食盒,食盒里放著一盤熊掌,一續酒,他又遞了條熱手巾過去。“趁熱吃吧,熊掌這東西沾嘴,吃完趕緊擦,否則張不開了。五爺送的那對熊掌還沒干透,吃不得。好在慶埏有現成的熊掌,總算是做了一份,不誤故人之約。今天來,算是跟您告別,也是給譚大爺道喜。”
他預備的筷子是特制的,尺寸較長,可以隔著柵欄,將熊掌肉夾起來放到口中,倒不用碟子進來。譚壯飛聽到道喜二字,知道大限將至,只當是王五救駕得手,問道:“怎么,我的日子那么近么?還是朝廷里出了什么變化,不得不加快動作?”神色間,反倒是充滿喜悅,而無驚慌或悲傷。
“事情和譚兄想的有出入,并沒有誰起兵造反,也沒有出亂子。只是洋人的態度比較怪,太后那里怕有人出來保你們不死,所以也就眷動作,快刀斬亂麻。日子雖然不是眼下,但是也不會太遠,我要出京,怕是趕不上送譚兄一程⊥用這菜,全了咱的交情。”
譚壯飛不再多問,連吃幾口之后,將筷子一丟,哈哈一陣大笑“因為怕洋人干預,就要加快問斬。這便是大金國了。趙大人,咱們相識是有的,相交談不到,和我這個欽犯談交情,與你的名聲也不大好。今日能送一份熊掌來,這個人情,我記下了。可惜身在囹圄無從回報,只以近日所占一詩,權以贈君。”
他的牢房里有紙筆,此時來了興致,提著筆,在那班駁的墻壁上,揮毫潑墨““望門投止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手擲歐刀仰天笑,留將公罪后人論。”鳳舞龍飛,字字如劍,仿佛要刺透這黑不見底的牢獄,鉆破層層阻撓,直沖霄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