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德五年正月末,橋蕤領銜的部分調查組也在青兗二州獲得了不小的成果。
他們在青州掃蕩出了一百多名有問題的官員,都是些欺上瞞下貪污腐敗的。
從基層的村長到郡守再到州刺史身邊的官員,全都存在這樣的官員。
魏帝國地方官吏的數量前所未有的多,超出前朝三倍有余,所以查出來的貪腐官員也前所未有的多。
對于這樣的問題,郭鵬其實感覺和自己也有一定的關系。
自己是要負責任的。
對貪腐官員的嚴刑拷問之下,有一些黎庶出身的官員吐露了心聲。
對于這樣的解釋,郭鵬沉默了好一陣子。
為了安撫士族并且做好顛覆士族的準備,他主動限制了黎庶出身的官員的上升之路,讓他們最高等級也只能進入縣府做事。
偶爾有一些人因為特殊的情況得以進入郡府辦事,但那是極少數。
再往上就完全不可能了,那會引起士人劇烈的反對,而未曾接受系統教育的他們,也的確沒有多少能承擔縣令以上的職位。
知道自己的上升渠道有限,且被死死的限制住,一方面會讓他們對士人產生痛恨和嫉妒,一方面也會讓一些人在思想上松懈下來,把前進的動力轉為貪腐的動力。
反正沒有上升渠道,此生上升無望,那還不如趁著官職和權力還在,多撈一點錢來享受。
很多進入縣府辦事的黎庶官員在上升無望的打擊之下,轉而選擇為自己謀取私利,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這是郭某人的無奈之處,也是時代的無奈之處。
這個情況一定會得到改變,但是,一定不是現在,不是眼下立馬就能改變的。
所以,這種事情還將繼續持續下去,直到撥云見日的那一天。
不過即使到了那一天,也還是會有這樣的事情存在,只是理由不再。
盡管如此,郭某人也要竭盡全力將這些能解決掉的理由解決掉,為了現在,也為了未來。
不把士族這個龐大的群體成建制的消滅掉,不把這個橫在皇帝和黎民百姓之間寸步不讓的群體消滅掉,這個國家終究不能突破自己的局限,也不能打破熵增定律。
在官僚系統并不開放的眼下,帝國內部熵增劇烈的事實讓郭鵬憂心忡忡。
一方面為了北伐,一方面也是為了打破這個現狀,他不得不強行施加外力以干擾熵增的劇烈趨勢,維持帝國的穩定。
可這終究是治標不治本,不把官僚系統更大程度的開放,不把上升渠道更大規模地向底層開放,郭魏帝國的衰落將不可避免的進入加速期,一如東漢帝國。
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郭某人為此已經準備了很多年,做了無數籌備。
在此之前,作出不該做的事情的人,無論是誰,都要為此付出代價。
河北官場震動的同時,其余中原州郡和江南三州的調查也正在如火如荼的展開。
通過賬目比對和計吏們的精確運算,調查組的成員們們揪出了為數不少的犯事官員。
反腐的烈火波及了魏帝國全境,沒有一個州可以躲避這樣的局面。
延德四年已經有近五百名州、郡、縣、村、鄉五級官員被斬首,整個魏帝國的地方官員都在這波殘酷的整頓之下瑟瑟發抖,戰戰兢兢。
可想而知,在延德五年,若是皇帝的怒火還沒有傾瀉完畢,一定會有更多的人被殺。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演的五年二月底,匯總了各地匯報之后,郭鵬對各地調查組下達了一個命令——
著各地調查組將目前查出的正在關押之中的確實犯有貪污腐敗罪行的官員全部論罪處斬之后,本次反腐行動到此為止。
調查組可以停止行動了,將手上所有資料帶回洛陽,結束這次反腐行動。
所有人都不理解皇帝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忽然掀起了大規模的反腐行動,卻又忽然結束了這樣的行動。
是因為調查出了什么不得不停止這次行動的事情嗎?
事關皇親國戚?
還真沒有,皇親國戚的一舉一動都在郭鵬的約束和監視之中,皇親國戚要是犯了什么事情,不會活著進入三司受審。
皇族聲譽不容敗壞。
那是什么?
各地調查組都懷疑是其他地方的調查組查出了什么令皇帝也感到為難的事情,并且嚴重懷疑可能就是青州出了事。
可橋蕤也一臉奇怪,因為他所查出來的問題還真的和糜氏沒什么關系,糜竺自身和居住在徐州老家的糜氏族人,都沒什么問題。
糜竺非常注意約束家人和族人,時常提點,以至于親自把控著家族的財政大權,以確保自己不會出事。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直到延德五年三月末,各地調查組官員結束了所有的任務全面回歸中央的時候,他們依然沒有搞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讓皇帝突然結束了這次行動。
郭鵬沒有和官員們解釋自己的行為,他只要一個結果就好。
開始就忽然開始,結束就忽然結束,全看他的心思。
魏帝國轟轟烈烈的第一次大規模地方反腐行動就此戛然而止,給人留下無限遐想。
不過已經被殺掉的七百多各級官員和遭到牽連的近四千人絕對是這場反腐行動實打實的功績。
沒人明白皇帝的心思,連郭瑾這位太子都不明白。
郭瑾有些不理解。
“父親,為什么停下來?這些貪腐的混賬就該一查到底全部揪出來,讓他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不論是誰,都該一查到底!”
郭瑾非常痛恨這些貪腐官員,覺得調查還沒有結束,還沒有到應該停下來的時候。
地方上大規模的貪腐行為讓郭瑾十分震驚,他第一次意識到強盛的魏帝國居然還隱藏著這樣的問題。
如此強大的帝國居然還有如此多的貪官污吏沒有人注意到,沒有人去處理。
就這樣放任他們吞吃本該屬于帝國或者黎民百姓的利益,從中獲利,吃的腦滿腸肥。
郭鵬默默地聽他說完,等他說完,點了點頭。
“你說的有道理,但是,眼下可以告一段落了,足夠了。”
“父親,夠了嗎?一定還有更多人潛藏在其中,父親只抓出了七百多官員,一定還有漏網之魚!”
“夠了。”
郭鵬搖了搖頭。
“父親,前漢只有七千官員,殺七百當然很多,但是我朝官吏從村長算起,已接近兩萬之數,殺七百,根本不算多!”
郭瑾堅持己見。
郭鵬嘆了口氣。
“貪腐之人是一定要解決的,但是阿瑾,還記得為父對你說過的嗎?貪腐之人,你想殺,是殺不完的,很多人并非是痛恨貪腐本身,而是痛恨貪腐的人不是他們。
你殺掉再多,一口氣殺掉一萬人兩萬人,依然還會有人繼續貪腐,殺貪官不是一口氣的事情,而是一個長期的持續性的行為,你不能指望一口氣殺光所有貪官。
你把他們都殺了,你能及時找出新的官員接替他們嗎?你能確定接替他們的官員就一定不會繼續貪腐嗎?你就對他們那么有信心?”
郭瑾不得不承認郭鵬說的有道理,卻依然感覺這樣非常不解氣。
“可是就這樣放過他們了嗎?”
“暫時放過了。”
郭鵬點了點頭:“這一次,林林總總算起來,懲處了七百多名官員,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了,足以讓這些地方官員結結實實的老實一陣子。
而這一陣子,足夠為父北伐鮮卑了,況且殺得太多,一時間也很難找到合適的人補充上去,縣鄉村官吏還好說,再往上還想要補充就不那么容易了。”
“父親殺貪官,只是為了北伐鮮卑嗎?”
郭瑾似乎對這樣的事實有點難以接受。
“阿瑾,為父是皇帝,你以后也是皇帝,皇帝做事,每一件事都不能無緣無故,都不能沒有目的,你做事,要有目的,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因為這個目的,都會變的非常清晰。”
郭鵬放下了手里的筆:“為父何嘗不想一口氣殺掉所有貪官污吏,這樣天下就安定了,但這是不可能的,你殺不完所有貪官污吏。”
“難道就任由他們繼續在地方上貪污國帑,欺壓民眾,損害父親的威名?”
“當然不能。”
郭鵬搖了搖頭:“懲治貪官污吏,是長期的,你要長期,不間斷,不定時,不定量的發動如同為父這般的行動,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突然展開,中央,地方,都不放過。
至于什么時候才是展開行動的契機,那就要看臨淄營的匯報了,臨淄營是你的眼睛,是你的耳朵,外邊發生了什么,你都可以通過它知道,然后,做出你的判斷。”
郭瑾默默的思考了一陣子,緩緩點了點頭。
“父親所說,兒子明白了。”
“這就是為父教給你的水缸之說,官場,就是水缸,只進不出,長此以往,則蚊蟲遍布,腐臭不堪,流水方能不腐,若要水缸的水保持潔凈,就需要不斷地用掉舊水,倒入新水。”
郭鵬重新拿起了筆:“你要面對的,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國家,和一個數萬人的群體,如何治理,如何懲戒,都不能由著你個人的好惡而來,回去再把《韓非子》認真通讀一遍。”
郭瑾點了點頭。
“兒子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