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醫

348、學士

在徐小樂的病假單送到太醫院的時候,他人已經站在了翰林院門口。

翰林院建在鴻臚寺的舊址上,是正統七年與太醫院同一批新建的署衙。雖然這只是個正五品的衙門,卻是大明最為清貴的地方。進士們只要選中了庶吉士,進了這道門,未來就有極大可能成為帝國的宰輔。

即便運氣再差點,六部尚書也是可期的。

徐小樂倒是對此沒甚感觸。他現在只要歪歪頭,就能看到太醫院的樓墻,心中頗有些忐忑:明明撒了謊說自己重病在床,可別轉眼就被人逮到自己跑來了翰林院。

翰林院的門子收了徐小樂的名剌送進去,良久還沒有回音。不過這人不肯要徐小樂的賞錢,叫徐小樂不免贊嘆:果然是天下最為清貴的地方,就連門子都如此高潔。

直到翰林院旗桿的影子挪了兩寸,那位高潔的門子方才出來,道:“劉學士請你進去。”

徐小樂道了謝,跟在門子身后,進了這座充滿了神秘氣息的大院落。

這里非但是宰輔的搖籃,也是大明最大的圖書館。從前朝的檔案、藏書到大名鼎鼎的《永樂大典》的副本,都收藏在這里。大約是因為這些年高德厚的古籍坐鎮,叫徐小樂覺得此地充滿了書香氣,就連院子里的喬木都比外面那些更有氣質,頗有蒼勁之態。

翰林院里有三個職官可稱學士:正五品的翰林學士,那是翰林院的掌門人;從五品的侍讀學士兩人,侍講學士兩人。這三個官職一共五個人,是名正言順的學士,都有自己獨用的值房。

雖然這里的吏目和仆役都尊稱劉茂典一聲“學士”,但那是抬轎子的叫法。劉茂典只是個正六品的侍讀,并非真學士。他還跟其他侍讀、侍講、修撰、編修們在一處辦公,自然也就不能在人多口雜之處接見徐小樂。

劉茂典選了院子里的一處偏僻花廳,只有一張高幾,兩張椅子,正對著荷花池。夏天的時候可以觀賞荷花,現在卻只有一灘死水。景色雖然不甚美觀,但是好在沒人打擾,又因為三面圍墻上都開了窗格,所以不用擔心隔墻有耳,正好說些私密事。

徐小樂見到這位四十歲上下的“劉學士”,果然如同戲文里的文弱書生一般,生的膚白貌美,長須飄然,仿佛時刻都是臨風的玉樹。

——似乎有些太白了些。

徐小樂看著劉茂典的面色,心中暗道。

劉茂典看了一眼徐小樂,先張口問道:“你是徐前輩的……?”

翰林院是最講先后的地方,彼此之間都稱“前輩”、“晚生”。這已經成了他們的特色,也是翰林官比其他官員更為親密、更加抱團的表現。

徐珵雖然名聲臭了,但他也是正兒八經的庶吉士出身,初授翰林院編修,后來又進為侍講學士,根正苗紅的翰林官。劉茂典稱他“前輩”,乃是理所當然,也表露他對徐珵的態度。

徐小樂的名剌上只寫了太醫院醫生、蘇州吳縣徐氏,連“小樂”這個大號都沒有落上去。不過到了劉茂典這樣的地位,何止是冰雪聰明,簡直算無遺策,只從“蘇州”、“徐氏”就猜到此人定是為了徐珵的事而來。

徐小樂接口道:“在下是徐……公的族侄。”

劉茂典淡然“哦”了一聲,道:“徐前輩可說了什么?”

徐小樂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發燙,實在是不好意思把伯父的原話說出來。他見劉茂典漸漸有些不耐煩,方才拿出自己的厚臉皮,道:“伯父說:欲為國子監祭酒。”

——這話說得真是太無恥了!

徐小樂說完之后還是心有余悸。他覺得自己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說過無數無恥無理取鬧的話,但是怎么都比不上這句“我想做國子監祭酒”。

國子監是什么地方?那是大明最高學府啊!

姑且不說國子監祭酒的品階高達從四品,已經比徐珵入獄前的官品高了一階,光是如此清貴高潔的職務,怎么會落在一個名聲媲美秦檜的人頭上!

誰知道劉茂典聽了徐小樂的話,竟然仍舊只是“哦”了一聲,似乎并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徐小樂很奇怪劉茂典的反應:這是被氣得沒話說了么?嘖嘖,不管怎么說,到底是翰林學士,文曲星下凡,聽了這種話竟然沒有暴跳如雷,這是何等修養!

劉茂典輕輕捋了捋胡子,起身道:“你住哪里,等有了回音,我便派人跟你說。”

徐小樂就將現在的住址報了一遍。

能考中進士,選入翰林院的人,過目不忘簡直就是標配。劉茂典聽了一遍就記住了,朝徐小樂點了點頭:“你先回去吧,我自有主張。”說罷便沿著廊檐走了。

徐小樂連忙回憶自己來時候的路,總算翰林院不像江南園林那樣彎彎繞繞、曲徑通幽,回去的時候才沒有迷路。

他邊走還在邊想:劉學士這是同意了?莫非我那個族伯真有這般通天的本領,非但能從詔獄里出來,還能更上一層樓,謀個國子監祭酒?

徐小樂正走到院子里,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喧嘩,站定扭頭,卻見有仆役邊跑邊喊道:“快去找大夫!劉學士暈倒了!”

徐小樂心中咯噔一聲:莫非這位劉學士反應太慢,我都走出這么遠了,他才被伯父的話氣暈過去?

不過聽說劉茂典暈闕過去,徐小樂還是知道輕重——這人肯定是徐珵能夠脫身詔獄的關鍵,決不能有失啊!

他便迎面跑了上去:“我是太醫院的醫生,速速帶我前去!”

那仆役一愣:這么快就撞上一個?大夫也太好找了!

他正要帶徐小樂往里走,就見又跑出來一個吏目模樣的人,口中喊道:“什么醫生!不過就是太醫院的學徒罷了!劉學士是什么身份,快去找御醫來!”

徐小樂被氣笑了:竟敢看不起我!

趁著仆役一愣神的機會,徐小樂腳下如同抹了油一般,身形飄動,赫然是用出了輕身提縱術。他仗著這身法往里沖,那個狗眼看人的吏目剛伸手阻攔,就覺得一陣清風拂面,眼前只有仆役傻愣愣地站著。

徐小樂已經翩翩然穿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