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振兄快快請坐。”李寓連忙將那叔振兄拉入席中,著緊問道:“到底是何情形?”叔振兄叫陳鏞,高中今年浙江鄉試第三名,未來的進士前程,乃至選庶吉士入翰林都是十拿九穩。足以讓李寓這樣高富帥,也自慚形穢了……
眾秀才也是著緊至極,就連李琦也不例外,歉意的看一眼林清兒,便圍到陳鏞身旁,唯恐漏聽了什么。
林清兒見走不了了,只好先扶著王賢坐下,擔心的看他一眼,見他朝自己笑笑,才回到女賓桌。
便聽那陳鏞笑道:“今日胡學士應我浙省三司長官之邀,于西子湖賞燈。為此,新昌伯甚至出動了水師樓船……”
一眾富陽秀才登時恍然道:“怪不得……”也只有浙江都指揮使唐云,才能調動那樣的巨艦。聽說浙省的三巨頭在那樓船上招待胡閣老,眾秀才無不心馳神往,暗道,這要是能在場……哪怕端茶送水呢,都是這輩子吹牛的本錢。
“在下因藩臺錯愛,有幸侍奉左右,”陳鏞云淡風輕道:“便聽徐提學提議說,今夜杭州放燈,浙省的士子多半云集,何不讓他們一展才學,請胡閣老品評一二?”
“嚇……”眾秀才的眼睛全都瞪得溜圓,那胡閣老是何人?十二年前的狀元,當今的內閣首輔、解學士入獄后的贛黨魁首、文壇盟主!若是能得他一句好評,哪怕無名小卒,也會聲名鵲起,享譽文壇,從此人生大不一樣!
“這建議得到了鄭藩臺、虞府臺的大力支持,胡閣老推脫不過,只好答應。”陳鏞接著道:“幾位尊長商定,命本省書生以上元為題賦詩一首,不限格也不限韻,由我等收上去共同品評。”頓一下笑道:“尊長們會挑出十名優秀者,邀其上船共賞佳節。”
“哇……”秀才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個別想象力豐富的,甚至開始幻想,自己從此青云直上,過不了幾年就成了兩榜進士……
“先把口水擦掉。”陳鏞笑罵道:“我這是頭一個通知你們,別浪費時間了,一會兒我就會回來收稿。”陳鏞的父親和李寓的父親,是同榜及第的進士,兩家也算有世誼,這點優待還是有的。
說完,他朝眾人拱拱手,去往別的畫舫,眾秀才已經一個個咬著指頭、皺著眉頭、撓著狗頭苦苦尋思著,竟沒有起身相送的……
那邊女賓也知道,這時刻對相公們的重要性,不比科舉應試差多少,全都老實坐著,一點動靜不敢出。銀鈴見哥哥醉態朦朧的坐在那里發呆,想要卻陪陪他,卻被那幫女人一起惡狠狠的瞪視,還同時做出噤聲的動作。
林清兒攬住銀鈴,示意她少安毋躁,至少那幫秀才的注意力,已經不在王賢身上,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吧……
時間的快慢是相對的,對那些在邊上作呆鵝狀的女人來說,無比漫長,但對尋章摘句、唯恐不工的秀才來說,卻如轉瞬一般,陳鏞便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摞信封,笑問道:“諸位定有佳作了吧?”
眾秀才擦著汗,干笑道:“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便將自己憋出的酸文,工整謄抄在詩箋上,然后裝入信封封好口。這是為了防止被人抄去,到時候說不清。
陳慵耐心等著,卻掃見有一人面前的稿子上空空如也,心說,這一定是個不會作詩的。誰知那李寓一直盯著他的目光,見陳慵看向王賢,便笑道:“還沒給叔振兄介紹,這位就是作出‘咬定青山不放松、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王押司。”
“哦?”陳慵眼前一亮,拱手笑道:“原來是冷面鐵寒公親封的‘江南第一吏’,久仰久仰!”
對方是舉人老爺,王賢忙起身還禮。
“為何不見王押司落筆?”陳慵奇怪道。
眾秀才聞言暗暗竊笑,心說他林姐姐沒給提前準備唄……
“胡閣老要品評的是書生,”王賢卻淡淡笑道:“在下刀筆小吏爾,豈能魚目混珠。”
“哎,王兄弟太過自謙。”陳慵搖頭笑道:“太祖還是淮右布衣呢,英雄不問出身,有才者必后來居上。”
這番話大得林清兒和銀鈴的好感,心說終于有個說人話的了……
“是啊。”卻聽李寓又接話道:“以王兄的才學,科名如探囊取物,叔振兄都這樣說了,你不能再推脫了。”眾秀才也紛紛勸說,給陳鏞面子是一方面,更是要讓王賢繼續出丑。
銀鈴氣得咬碎銀牙,這幫人太可惡了,一點同鄉情誼都沒有,剛要大聲斥責他們,卻聽王賢悠悠道:“那在下便獻丑了。”
說完,把手一伸,邊上人下意識把筆遞給他,就好像是他的書童一般。
便見王賢筆走龍蛇,一氣呵成。然后捧起紙片,吹干墨跡,裝入信封,雙手遞給那陳鏞。
朝眾人抱抱拳,陳鏞笑道:“各路人馬,我差不多是最后一個了,諸位繼續吃酒,敬候佳音吧。”說完便離開畫舫,乘小艇往那樓船上去了。
陳鏞一走,李寓叫人重開一桌新席,眾人卻已無意吃酒,那點心思全飛到高高在上的樓船上。
“子理和子玉都在杭州游學,時常參加文會詩社,見識比我們高多了,”眾生員問道:“不知咱們富陽縣在省里是個啥水平?”
“論起詩詞來,肯定是省城的士子更好,”李琦不太自信道:“紹興、嘉興難分伯仲,其余地方都要差一些。咱們富陽比浙西要好,但比起杭州和二興來,還是要遜色的。”
“這沒辦法,咱們縣城里有什么詩人?大家不過閉門造車罷了。”眾秀才道:“看來就指望子理和子玉了。”
“讓我制藝還有些信心,這詩詞一道么,可就非我所長了。”李寓搖頭笑道:“子玉的詩卻是極好的,在杭州城的名氣可不小。”
“子玉快將佳作,給我們欣賞一下。”眾秀才聞言催促李琦道。
李琦推脫不過,只好清清嗓子,將他所填的一《生查子》誦出來,果然贏得滿堂喝彩。
那廂間,女賓桌上,刁小姐興奮的臉蛋漲紅道:“我家夫君還真是有才呢,連大名鼎鼎的鶴山先生,都說他在詩詞上是一絕。”說著朝林清兒掩嘴笑道:“我說這個姐姐又該不高興了吧……”
“妹妹這話說的。”林清兒淡淡道:“你的夫君有出息,我當然替你高興了。”
“其實王小子也不錯啊,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姐姐跟著他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這輩子還圖啥?”刁小姐笑容更盛道:“是不是,姐妹們?”
“是啊是啊。”一眾女眷自然和刁小姐是一國的,幫她一起笑話林清兒這個小吏之妻道:“林妹妹將來成了富婆,可別不理睬我們這些酸秀才家的。”
“你太賤了。”林清兒俏面煞白,顯然在強抑著怒氣,銀鈴卻再也忍不住,罵道:“秀才很了不起么?去年富陽縣上吊死了仨,倆就是窮秀才!”
“噗……”王賢和林清兒當時就噴了,這小妮子還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富陽縣哪有上吊自殺的秀才?但她確實說中了,大部分秀才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的真相。
其余人的臉色就難看了,盡管他們大都是官宦子弟,將來就算屢試不中,也不至于淪落到那一步。可這死丫頭一句話,卻讓他們的優越感蕩然無存,是啊,考不中舉人,秀才算個屁?有什么好得瑟的?
而且身在浙江這個死亡之組,就連李寓也不敢打包票說,自己一定能殺出重圍、桂榜提名,有是有信心也不敢壞人品啊!
表面的和睦被銀鈴撕破,船廳里陷入了尷尬的安靜。唯獨刁小姐要吃人似的瞪著銀鈴,因為她從‘你們太賤了’,聯想到了‘賤人就是矯情’,刁小姐一直和文雅人打交道,講得是罵人不帶臟字。哪能受得了這種讓人無地自容,毫無還手機會的攻擊。她恨不得撕爛這小蹄子的嘴,但那太破壞自己的淑女形象,最后只好朝可憐的李琦發作道:“李子玉,你給他們叫的船呢?趕緊讓這些俗人消失!”
“就你不俗。”銀鈴撇撇嘴,脆生生道:“一晚上光見你上躥下跳、扇陰風、點鬼火、唯恐天下不亂,李大哥娶了你這樣的媳婦,還不如娶個大馬猴呢!”
這下不光王賢和林清兒,就連幾個素來看不慣刁小姐做派的秀才公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來。
“我撕爛你的臭嘴!”刁小姐怒不可遏的撲上去,林清兒沒想到她能動手,趕緊站起來去擋,卻已然來不及。
但林清兒卻低估了小銀鈴的敏捷,只見她倏地一竄,便閃開身子,躲到王賢的背后,刁小姐撲了個空不說,還不知怎地,猛地腳下拌蒜摔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登時鮮血崩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