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來到客廳時,廳里已經掌燈了,一掃見,第一眼竟沒看著人。再看時才發現,蔣知縣一身便服,竟俯身跪在堂下
“哎呀,大老爺這是于什么?”王賢一臉驚訝的過去,把他扶起來:“你們老家興磕頭拜年么?”
蔣知縣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他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了王賢的身影。那一剎,他心里真叫個百味雜陳,既想朝王賢咆哮,我怎么說也是本縣正堂,你怎么能如此折辱于我?又想抱著他的腿,哭著求他放條生路……
終究,王賢還是費勁的把老蔣拖起來,按在椅子上。蔣知縣坐在燈影下,氣色顯得愈加灰暗,扶著椅子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抬頭便見王賢一臉關切問道:“怎么,病了?”
蔣知縣滿嘴苦澀道:“頭疼,一半是受了風,一半是被嚇得。”
“誰敢嚇大老爺?”王賢雙手一撩衣袍下擺,意態瀟灑的坐在一旁椅上:“大老爺說笑呢。”
蔣知縣心里暗罵,明知故問,不就是你個小王八羔子么等到現在,他也沒心情繞彎了,直截了當道:“王大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您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饒過我這一次,我保證……”
“蔣大人什么意思?”王賢一抬斷他,淡淡道:“我剛回來,正想問問縣里一向情形如何?”
“這……”王賢連番造作下來,蔣知縣已經篤信自己要大禍臨頭了,把心一橫,坦白從寬道:“其他還安好,就是一些人攛掇著,想把縣立糧號、鹽號收歸縣里所有,再將經營權買撲出去。”所謂買撲就是承包,買撲人出錢購買經營權。
“原先的合股不好么?”王賢皺眉道:“官府保持對商號的控制權,也會獲得更多的分紅。”
“官府和商人攪合到一起,有些于礙物議。”蔣知縣小聲道:“畢竟我朝對商人的態度,大人也是知道的……”
“嗯?”王賢冷哼一聲。
“是……”蔣知縣套出手帕,擦擦冷汗道:“是那些個被大人排除在外的大戶,不甘心就這么靠邊站,才想了這么一出,要我收回商號后,轉包給他們……”
“你怎么就那么聽話?”王賢打量著他。冷聲道:“怎么說也是一縣正堂,當初信誓旦旦對魏大人保證,只要在任一天,就一切保持不變,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是、是、是……”蔣知縣吃了黃連似的,苦得淚都出來了:“是我對不起魏大人,對不起王大人你,可我也是迫不得已,不那么做,那些人就要整我啊”
“怎么整你?”
“他們手里有我的把柄,”蔣知縣咽口吐沫道:“我若是不聽他們的,他們便叫我身敗名裂。”
“什么把柄?”王賢追問道。
“這……”蔣知縣是萬般不愿啟齒,卻又別無選擇,只好吞吞吐吐道:“我當初中舉人,是冒籍來的……”
“你不是云南人氏?”王賢略略吃驚道。
“不是,我是江西九江府人氏。”蔣知縣頹然搖頭道:“但我出生在昆明,家父是黔國公府上的一名屬官,我生在云南,長大后回江西讀書,但江西的讀書人太多、科舉太難。屢試不第后,家父幫我在云南辦了軍籍,這樣可以在云南投考,那邊讀書人少,朝廷為了安撫邊疆,錄取名額卻不少,我過去后也算是鶴立雞群,不費力就中了舉人……
對這里頭的道道,王賢表示很理解,高考移民么,原來自古就有之……但就像高考移民一旦被查出,會被取消錄取資格,冒籍被查出來,也要被取消功名的,那些當了官的,自然也會被一擼到底。
“我自問會說云南話,又在浙江當官,應該不會露餡。”蔣知縣郁悶道:“但我那渾家是大嘴巴,竟跟人說我老家是江西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被人家順著打聽過去,結果發現我在江西應過試……”說著滿眼是淚道:“王大人,王兄弟,你說他們拿著個把柄捏我,我能反抗么?”
“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王賢突然又想起另一句俗話: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不禁暗嘆道:‘古人真扯淡,橫豎都是理啊。,
“他們都指使你于什么了?”定定神,王賢把悲傷逆流成河的蔣縣令拉回來。
“就商號的事兒……”蔣縣令小聲道。
“朝廷會為這種事查你?”王賢往椅背上一靠,冷冷道:“你應該很明白,現在能救你的只有我你要是不說實話,我也只好公事公辦了”
“是。”蔣縣丞涕淚橫流道:“大人救我,我什么都說”說著又要跪下。
“別介。”王賢擺擺手道:“你坐著說話,我沒壓歲錢給你。”
“是……”蔣縣丞癟癟縮縮的應道。
“說說。”王賢幽幽一嘆道:“別讓我再問了。”
“唉……”猶豫好一會兒,蔣縣令小聲道:“賤賣官田……”
“嗯?”王賢瞇眼看著他哼道。
“盤剝災民……”蔣縣令的聲音更低了。
“還有呢?”王賢緩緩閉上眼,‘不用我提醒了?,
“還有就是……”蔣縣令是虱子多了不咬,把自己這半年來,半推半就于的那些事兒,竹筒倒豆子,交代了個明明白白。
“還有呢?”王賢閉目問道。
“真沒了……”蔣縣令苦著臉道:“我就算于盡壞事兒,也得一件件的做,這才大半年功夫,真于不了太多事兒
“好。”王賢心說,這些也夠他腦袋搬家了,便啪地一聲打個響指,倒把蔣縣令嚇一跳。還沒回過神來,便見屏風后轉出吳小胖子,手里還捧著個托盤。
吳為面無表情的將托盤,擱在蔣知縣手邊的茶幾上,上面擺著一摞墨跡未于的供詞,還有一盒印泥。
蔣知縣面色大變,這是要讓他簽字畫押啊
“大人……”蔣知縣哀求的望著王賢:“別……”
“別激動,這只是為了防止你再反復。”王賢輕聲安慰道:“只要你以后都老老實實,我保證你平平安安。”
“真的?”蔣知縣可憐巴巴道。
“真的。”王賢點點頭,溫聲道:“來,我的耐性是有限的。”
“是。”蔣知縣把心一橫,顫抖著拿起筆來,蘸蘸墨,寫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
王賢點點頭,吳為便吹于墨跡,將狀紙收起來。
“大老爺,還沒吃飯。”王賢那張陰沉的臉,竟漸漸笑容燦爛起來,親切問道。
“沒。”蔣知縣小聲道,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那正好,后面剛開席。”王賢親熱的拉著他的手,笑道:“大老爺不嫌棄就在這兒用點。”
“不嫌棄,榮幸,榮幸。”無論如何,從階下囚成為座上賓,總是件好事。魏知縣忙擠出一絲笑道。
“哦對了,忘了大人還頭疼。”王賢促狹道。
“好了,全好了”魏知縣忙笑道:“我現在能吃下一頭牛”
“哈哈哈,那太好了,”王賢這才不再捉弄他,攬著魏知縣的脖子,大笑著往后面走去:“去年一別,今日終有機會重聚,定要不醉不歸。”
“當然,當然。”蔣知縣很不習慣他突如其來的熱情,但也只能任其圈著脖頸,跟著他往后走。小聲問道:“現在大人可以說了么?”
“說什么?”
“朝廷到底要查我什么?”蔣知縣快要被這個問題憋死了。
“這個么……”王賢故作神秘的笑笑,心說,我也不知道啊……但面上還得一臉高深道:“過去的事兒,就不要提了。總之把心放在肚子里,一切包在兄弟身上”
“多謝大人……”蔣知縣感激涕零,心里卻快要憋爆了,到底他娘的啥事兒啊
可王賢就是不告訴他,轉眼到了后廳,見知縣大人來了,眾人忙起身相迎。
一番推讓之下,王賢堅持讓蔣知縣上座,自己緊挨他坐下,端起酒杯道:“大老爺能來,兄弟實在是受寵若驚,我們一起敬大老爺一杯,祝大老爺官運亨通,長命百歲”
“多謝多謝。”蔣知縣只好把疑問埋在心底,提起精神與眾人應酬。
酒過三巡,陸員外繼續講起運社的籌備工作,已經基本就緒,唯獨資金仍不到位,他苦著臉道:“運社初期的本錢太高,幾家湊不出那么多現銀,不得已,想賣掉糧號的股份,全力維持運社運轉,懇請大老爺同意。”
“好說好說。”蔣知縣說著,目光看向王賢,等他發話。
“我出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如何?”王賢笑道:“你們的股份不如由縣里買下來,縣里完全擁有糧號,然后轉包出去,每年固定收錢,也可避免物議。而陸員外你們,也能有錢維持運社,怎么樣?”
“好主意”就是王賢讓他白送,蔣知縣也沒二話。然后才小聲問道:“得多少錢?”
“知道縣里不容易,也不要縣里出錢,”王賢笑道:“今年糧號的利潤還沒分?就拿縣里應得的部分,買下陸員外他們的股份。”
“好……主意。”蔣縣丞渾身肉痛,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可是十萬兩銀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