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朝天

第八十六章受不得閑愁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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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春深,對此可以高眠。

過冬再醒來時,又是數日之后。

她望向對面,發現井九還坐在那里,仿佛一動未動,只是那杯茶不在了。

井九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看著她想說什么,最終沒有說出口。

她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瘋子?以如此低微的境界居然想去殺西來。”

井九說道:“確實不智。”

過冬說道:“童顏也是這般說的。在寶通禪院的菜園里他私下勸過我幾次。”

井九心想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聽人勸的姑娘。

“我有個侄兒叫做何霑,挺傻,以后有機會,幫我照顧他一二。”

過冬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我去西海是因為我覺得有可能性,只要有可能,我都想試試。”

井九說道:“任何冒險的前提都應該是再也找不到任何別的選擇。”

過冬說道:“我的時間不多,那么我想可以等同于沒有別的選擇。”

井九說道:“我說過你不會死。”

過冬說道:“就算這次我能活下來,時間也不多了。”

井九明白了她的意思,轉頭望向窗外的風景。

春意已經深的快要發霉,不如前些天好看,更不如深秋時的紅葉。

春蠶到死絲方盡,但那并不是真的死,隨后它會化成美麗的蛾子,展翅飛向更遠處。

只是飛蛾無法活太久。

井九算得很清楚,過冬用了這種方法,留下的生命便不會太長。

如果不用這個方法,以她的境界至少還能再活二百余年,但她便沒有希望突破通天,看到別處的風景。

而且就算她用了這個方法,飛升的希望依然很小,只是稍微增大了些,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用靜水般的生命去換剎那光華的一線可能,這是一場堪稱宏偉的賭博。

如果是別的人知道過冬的選擇后,可能會說這樣值得嗎?

井九不會說這樣的話,因為如果換成他,他也會這樣選擇。

這就是修道者的宿命選擇,他覺得更應該稱之為修道者的存在意義。

“所以我有些著急。”

說完這句話,過冬再次沉睡過去。

是的,她很著急。

她急著尋找自己的繼承人,所以才在那個湖畔送出一壺美酒,還親自參加后面一屆梅會。

她急著彌補當年的遺憾,所以才會不時前往白城,在那個廟里說些其實并沒有太多意義的話。

她會去西海,也是因為這點。

井九走到她的身前,蹲下看著她的臉,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已經做好準備離開。

在朝歌城里,聽白早說完那番話后,他只是想來見見她。

現在已經見到了,那便夠了。

只要她回到水月庵,他便會回青山,等準備好了所有東西,再來尋她,治好她的傷勢。

現在看來,她不愿意回水月庵,更愿意留在世間。

就像前些年一樣。

她從寶通禪院到白城,從朝歌到西海,像陣風般,熱情地在人間行走。

她是一個本性如火、永遠閑不下來的人,本來就不喜歡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數百年前,她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講過很多事情,其中便有這一點。

他沒有在意過她說過些什么,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現在那些話卻全部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非常清晰。

修道者的記憶力真的很好,但這其實并不是什么好事。

井九決定留下來。

從鎮魔獄出來后,他在朝歌城里只停留了數日,便帶著顧清去了西海,一路風雨兼程,罡風凌體,然后受了重傷。

幽冥仙劍他還沒有真正的完全體悟掌握,新的境界還不夠穩定,需要時間好好感受,然后消化。

消化完后也不是結束,而是真正的開始。

入鎮魔獄,向冥皇學習魂火之御后,他的修行便踏上了一條與前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論是青山的歷代先輩還是無恩門、霧島等地的天才劍修,都沒有走過這條路。朝天大陸的歷史上或者有些邪魔曾經嘗試過類似的方法,比如魔胎拘魂,但那只是形式相似,從本質上來說依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層次。

如果他能走通這條修行路,青山劍宗便會開辟新的一方天地,甚至可以直接視作開宗立派。

如此大事,自然需要時間思考與準備。

這間庵堂風景極好,靜湖聲柔,無人打擾,正是思考的好地方。

那么,就在這里停留一段時間好了。

井九這般想著。

春意極深,暑意將至,地處天南的青山諸峰,感受更為明顯。

有大陣隔絕,不會熱的讓人難受,但明顯變深的密林顏色,還是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

趙臘月站在崖畔,看著深得有些油膩的諸峰,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峰間傳來猴子的叫聲,聲音很是歡快,回來的必然是顧清。

他站到趙臘月的身后,低著頭說道:“何霑跑了。”

何霑的境界實力本就不凡,在年輕一代修行者里向來有天下第二之稱,當他決意要跑,顧清實在沒辦法攔住。

元曲站在一旁,覺得有些奇怪,心想師兄為何卻沒像上次那樣直接跪著,只是低著頭?

“我在卷簾人那里查到一件事情,或者說是他們故意讓我知道的。”

顧清抬起頭來,表情有些怪異,得到的消息詳細講了一遍。

卷簾人給出的消息有很多細節,甚至沒有錯過井九用一片金葉子換走一輛輪椅。

趙臘月沉默聽著,說道:“還活著就好。”

顧清松了口氣。

趙臘月心想,看來過冬也還活著,只是傷勢比較重,說道:“你去放到金鞭溪斷崖處。”

顧清怔了怔,接過她遞過來的一塊黑色石頭,望向元曲。

元曲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趙臘月說道:“我要用來練劍。”

顧清馭劍而去。

趙臘月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開始調息。

弗思劍靜靜懸在她的頭地,微微振動,隨時可能飛出。

峰頂被艷麗的紅光籠罩。

元曲明白了師父想做什么,好生佩服。

強大的劍修,能夠隔著數十里,甚至更遠的距離殺人。

但要做到這樣駭人的事情,首先你必須確定目標的位置。

如果能夠看到對方,那當然無所謂。

趙臘月在桂華城里殺洛淮南時,便是這樣做的。

更多時候,劍修根本無法看到自己的目標在哪里。

當初裴白發能在萬壽山里,隔著千里一劍重傷西王孫,便是因為西王孫的手里拿著初子劍。

而神皇早已在初子劍上做下了神魂印記。

趙臘月讓顧清把黑石拿到金鞭溪斷崖,便是要練習這種飛劍殺人之術。

金鞭溪斷崖離峰頂有十七里地,已經到了游野初境的最遠殺傷距離,所以元曲才會佩服的無以復加。

不知道顧清有沒有把那塊黑石擺好。

趙臘月忽然睜開眼睛。

黑白分明。

弗思劍破空而去。

峰頂響起一聲劍嘯。

數百丈高的天空里出現一團白色的湍流,然后響起一聲極其震耳的爆鳴聲。

弗思劍消失無蹤。

片刻后。

遠方山間隱有動靜。

微風輕拂衣袂,劍意久久不散。

元曲感受著這一劍里蘊藏著的殺意,臉色蒼白。

不知道金鞭溪邊的顧清會有怎樣的感受。

除了青山,自然還有別人會向卷簾人打聽井九的下落。

卷簾人沒有提供太多細節,比如那輛輪椅以及井九最后出現的地點,卻沒有忘記提及井九身后的鐵劍。

很明顯,這是刻意挑選后的消息。

人們只知道井九消失這幾年是在準備破境,知道他去過朝歌城的人很少,更沒有誰知道他去過西海。

鐵劍依然在……那就說明他的境界依然停滯不前,甚至就連無彰境都稱不上完善。

這讓修行者們很出很多感慨。

難道又一個天才將會就此停下腳步,然后被歲月磋砣成偶爾才會被人提起的名字?

春去夏至。

大原城是朝天大陸著名的避暑盛地,但還是稍微有些悶熱。

在禪室里,過冬第九次醒來。

她身上的天蠶絲已經盡數變白,被圓窗外透進的湖風一吹,如灰般寸寸斷裂,然后散于無形。

井九問道:“穩住了?”

過冬嗯了一聲,感受到窗外的熱風落在臉上,微覺不喜。

修道者寒暑不侵,不代表他們不喜歡清涼世界,尤其是像她這樣的人。

井九注意到她的表情和眉間那抹疲憊,想了想,起身走到對面把她抱了起來。

過冬看著他,沒有表情。

井九沒有解釋,直接把她抱出禪室,放在在輪椅上。

輪椅碾壓青石的聲音響起。

后面的那些天一直響著。

井九推著輪椅在湖畔行走,在蔭涼里追著風。

現在她不再長時間沉睡,可以與他說話,但說的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多,更多時候還是沉默。

天陰的時候,他會推著她去曬曬太陽,但過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聽到她煩躁的聲音。

過了些天,暑意更深,庵堂處于深谷,風比較小,湖氣蒸騰,更加悶熱。

過冬的情緒越發不好,不停地抱怨。

井九知道她只是閑不住了,想去外面走走,便去問了那位老尼姑,附近可有風景可看。

老尼姑說他們來時看到的兩溪交匯處有一片湖,湖里生著很多荷花,風景很是不錯,也比較清涼。

大原城是朝天大陸著名的避暑盛地,井九心想若真有這般好的去處,只怕早已人滿為患,擔心會不方便。

老尼姑說道無妨,大原城里知道那片湖的人很少,尤其是清晨時分更沒有人,帶姑娘去散散心是極好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井九便推著輪椅離了庵堂,老尼姑在后方目送離開,臉上滿是欣慰的神情。

兩溪交匯處其實沒有湖,只是個水潭。

潭里生著密密的荷枝,完全掩住水面,清風徐來,粉色的荷花在晨光里鮮嫩欲滴,確實很好看。

井九想起鎮魔獄里的那個水潭,覺得有些意思。

輪椅停在蓮葉最密的水邊。

晨光漸盛。

二人都沒有說話。

潭里忽然響起水聲,荷葉亂搖,露出一個人來。

那人對著岸邊揮動雙手,在水里沉浮,潭水不停灌入嘴里,已經喊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井九與過冬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那人眼里滿是絕望與荒唐的神情。

如果這時候他還來得及思考,必然會想,你們隔得如此之近,為何不救我?

就算不救我,你們為何要這樣靜靜地看著我去死?

沒用多長時間,那人體力耗盡,向著水底沉去,伸直的雙手無助地在荷葉上拍打了兩下。

井九與過冬依然沒有動。

又過了會兒。

井九說道:“是真的。”

過冬有些意外,說道:“我又沒有懷疑過是假的。”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我以為你是想確定情況再做定奪。”

過冬看著他說道:“我現在是殘廢,救也只能是你救。”

那人躺在地上,胸膛微微起伏,不時吐些水出來,看著就像一只垂死的金魚,

那人很年輕,看衣飾應該是位有錢人家的公子,不知為何會清晨出現在這偏僻的水潭里,還險些被淹死。

過了段時間,那位年輕公子終于緩過勁來,艱難起身,對著井九躬身行禮,謝過救命之恩。

然后他轉向輪椅里的過冬,想要道謝,身體卻僵住了。

輪椅里的少女看著有些虛弱,神情卻是那樣的平靜,仿佛已經看淡生死。

年輕公子的眼睛明亮起來,就像星星一般。

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那道光。

過冬不喜歡這種熱烈的眼神,說道:“走吧。”

井九推著輪椅離開。

年輕公子怔怔看著他們離開,半晌后才醒過神來,趕緊追了上去,連聲道謝,詢問他們的來歷。

井九沒有理他。

過冬沒有看他一眼。

年輕公子想到一種可能,覺得自己的行為確實好生孟浪,有些結巴說道:“二位,二位是……”

井九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

事實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與她究竟應該算是何種關系。

過往數百年里,他們曾經數次對戰,勝負卻不重要。

共參大道,卻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不是敵人,卻立誓再不相見。

這是什么關系?

趙臘月聽過景陽真人與連三月的那些往事后,曾經有過自己的判斷。

這種關系很復雜。

所以她面對水月庵的時候,才會那般警惕。

現在看來,趙臘月的判斷非常準確。

輪椅忽然停下。

因為過冬的手落在了兩側。

“我們是兄妹。”

她平靜說道。

聽到這個答案,那位年輕公子無比驚喜,覺得天地都要醉了。

井九眼簾微垂,睫毛不動。

就像水里的荷花。

忽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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