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聽著前面那句話,都會以為這位年輕人是在向井九發出邀戰。
直到聽到后一句話,人們才明白他的真實意思。
這不是刻意羞辱是什么?
先前在梅園里,洛淮南說要斷井九劍,趙臘月便對他起了殺意,那么按照正常的故事發展,她這時候當然非常生氣,挑起如短劍般的墨眉,眼里閃過寒冷的劍光,說出那句青山宗名言,便馭劍斬向桌子后面那位年輕人。
但她終究修道時間太短,境界不及對手,陷入危險,井九只好揭開底牌,親自出手,當著一位大學士的面,把那位年輕人斬成兩截,血水流的滿街都是,畫面慘不忍睹。年輕人的宗派如何能夠接受這樣的事情,梅會當即中止,朝天大陸最強大的兩家正道門派就此展開全面戰爭,破海境強者翻江倒海,通天境強者毀天動地,雙方死傷慘重,西海劍派趁勢而起,不老林、玄陰宗等邪派強者與冥界妖人勾結向正道聯盟發起攻擊,到處都是血雨腥風,血流飄杵,其時雪國怪物忽然南下,刀圣獨立難撐大局,壯烈戰死,鎮北軍被屠殺一光,朝歌城被破,人族皇朝就此毀滅……
幸運的是,這段歷史沒有來得及出現在這個時空里,便被井九終止了。
事實上,類似的事情以前他也做過,只不過整個朝天大陸沒有幾個人知道。
通過手上的力度,趙臘月準確地感受到了他的意思。
對修道者來說,情緒是很無謂、多余的事情。
不如一劍殺了,或者一馬將軍。
如果不能,何必生氣。
井九松開趙臘月的手,在那些異樣的眼光里走到棋攤前。
趙臘月有些意外,心想如果真的不關心,那你為何要去?
如果真的不喜,就算不一劍斬過去,難道不應該直接離開,為何要聽他的?
郭大學士看了井九一眼,有些奇怪他與那位年輕人之間的關系,說道:“會棋?”
井九說道:“大概算。”
郭大學士不再想這件事情,因為他現在需要絕對的專心。
他沒有與年輕人對弈過,但看過對方的很多棋譜。
他深信對方是數百年來最具天賦才華之人。
他是棋壇國手,甚至被譽為朝中最強者,依然沒有信心能夠戰勝對方。
與這樣的人物對局,他必須集中全部心神,隔絕一切干擾,才能有些機會。
那位年輕人沒有再與井九對話,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他不認為自己會輸,但郭大學士終究與那些攤主不一樣。
街上很安靜,氣氛有些緊張。
忽然,人群外傳來車馬聲,甚至還有飛劍破空聲響起。
緊接著,街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對話聲。
“在哪里?”
“你們沒聽錯,郭學士真是這么說的?真的是那位?”
“那位怎么會來這種地方?”
數十名年齡不等、衣飾各異的人來到場間。
有的容貌威嚴,官袍醒目,有的氣度文雅,身著長衫,還有商人,甚至還有踏劍而至的修道者。
這些人彼此認識,都是朝歌城里的棋道高手,甚至有些是真正的國手。
那些攤主認出了其中一些人,自然也猜到了其余人的身份,震驚無語,趕緊讓開道路。
那些棋道高手看著隔案而坐的郭大學士與那位年輕人,才知道原來傳聞是真的,很是激動,卻是趕緊閉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以免打擾到二人,只是看著站在案邊、戴笠帽的年輕人,不禁有些疑惑,心想這人又是誰?
那位年輕人閉著眼睛,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數十息后,郭大學士緩緩睜開眼睛,說道:“開始吧。”
他的眼神有若深井,已然真正平靜。
年輕人睜開眼睛,說道:“請。”
一聲請,他竟是不容分說地把黑先留給了對手。
那些專程前來觀戰的棋道高手們震駭無語,心想這位果然如傳聞里那般高傲自信。
郭大學士依然平靜,沒有被輕視后的怒意,也沒有占便宜的喜悅,拈起一枚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
年輕人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的另一處。
很多人注意到了一些細節上的分別。
郭大學士拈棋用的是中食二指,柔柔放下,動作很是風雅,就像是柳枝點水一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年輕人則是用三根手指捉住棋子,隨意放下,動作有些難看。
他的棋子與棋盤撞擊,發出啪的一聲響,也并沒有什么殺伐之意,只是尋常。
那顆棋子落下的位置也很尋常,看不出妙處。
所謂妙,是能夠被看見的好。
所謂好,便是能夠被推算出來的后續優勢。
第一步棋,如果看不出來妙處,可能是因為棋盤上的空處還太多,還有無限的發展空間,所以無法推算。
但如果后續的十幾步棋依然是這樣的風格,尋尋常常,淡如清水,毫無妙處可言,那便說明觀棋者根本無法推算到真實的后續。
這可能是行棋者的棋力勝過觀棋者太多,更多的原因還是在于每個人的思路本就不一樣。
那些棋道高手已經不再思考年輕人每步行棋的用意,想著等局面明顯一些再來推算。
井九沒有這樣做。
他看著棋盤,默默推演計算。
他行棋的方法本就與眾不同。
他習慣從第一步起便開始推算,直至整個棋局結束。
這種方法很極端,要求很高,但非常適用于沒有認真學過棋的他。
他當然知道這個方法有些小問題,只不過以前沒有機會感受。
直到今天,他才終于感受到了。
那個小問題就是——這樣下棋比較累。
一片安靜。
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越來越多的人聞風而至,來的都是朝歌城里的名人,甚至有幾位國公都親自來了。
今天這場舊梅園外的對弈,注定會成為被寫進棋史里的名局。
當朝第一國手對上年輕的棋道圣手,誰勝誰負?
棋子落下。
時間流逝。
天光漸移。
井九站在棋盤旁。
有些視線偶爾落在他的身上,然后移開。
戴著笠帽的他只是這場棋局的背景,自然被無視。
除了那位年輕人,沒人知道他這時候也在下棋。
下的就是這局棋。
一直站著,難免有些累。
于是他取出竹椅,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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