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只小紅鳥在千里風廊逆風飛行的時候,一個頭發稀疏、鼻頭糟紅的老頭子去了果成寺,或者說回了果成寺。
禪子在雪原,老住持已經圓寂,現在的果成寺真正能鎮壓邪派高手是山門大陣。
但不知為何,這座大陣像一百多年前那樣對那個糟老頭子沒有任何用處。
這個容貌丑陋、令人印象深刻的糟老頭子,自然便是玄陰老祖。
老祖輕車熟路地從后門進了果成寺,找到曾經炒過好幾年菜的廚房,掀開一個隱蔽的箱籠,端出猶有余溫的燜豬蹄,美美地啃了一口,含糊不清說道:“這么多年了,還是只會藏在這些地方。”
下一刻,他臉色驟變,眼里涌出悲傷的意味,慢慢吐出一顆斷牙,再沒了吃東西的心情,把燜豬蹄放了回去,對著那個含笑看著自己的老僧說道:“不準笑。”
老僧微笑說道:“住持當年經常說,我們要笑看人間事,習慣了。”
“這樣的事情雖然已經發生了好多次,但我還是不習慣。”
玄陰老祖用油乎乎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幾十根頭發,看著老僧說道:“你這個講經堂首座也是他的人?”
這位老僧便是果成寺的講經堂首座,禪子不在,他便是果成寺輩份最高、地位最高的那個人。
“我當年初入寺里,便隨住持學經。”講經堂首座微笑說道。
玄陰老祖干脆坐了下來,扳著指頭數道:“你一個,以前的律堂首座一個,肯定還有很多個,這果成寺豈不就是他的?真人還弄這么麻煩做甚?”
講經堂首座嘆息說道:“弟子們無能,境界低微,幫不了住持什么。”
玄陰老祖不贊同說道:“你的境界確實差了些,不及我百一,但放在果成寺也算是厲害人物。”
講經堂首座說道:“總是不及禪子,更不如曹園遠矣。”
玄陰老祖忽然轉了話題,說道:“準備好了嗎?”
“我這輩子佛法學的不好,境界也低微,全部時間用在研究咒陣上。”
講經堂首座微笑說道:“通天井畔的咒陣,沒有人比我更熟悉。”
“那還等什么?”玄陰老祖揉了揉紅鼻子,說道:“走吧。”
海風吹拂著稀疏的頭發以及沒有頭發的頭頂,這便是來到了東海畔,站在了那口陰森至極的通天井畔。
玄陰老祖站在崖畔,低頭看了眼幽黑的下方,面無表情說道:“這里的咒陣如此強大,你確定能破掉?”
“我說過,用了一輩子的時間來研究如何破掉這座陣法。”講經堂首座說道:“當然這座咒陣里還有很多是水月庵布置的,那就非我所能了。”
話音方落,一位水月庵師太從崖石間走了出來,看著玄陰老祖面無表情說道:“破掉這座咒陣之后,先生便要運集畢生魔功修為,從海底打破通天井里的三十三重天,到時候會發生什么事情您應該很清楚,您確定到時候不會手軟?”
玄陰老祖大聲笑道:“我就喜歡你們這些正派高人嘲諷我這個邪派老祖不夠冷酷無情的樣子。”
千里風廊的風。
東海里的水。
還需要什么?
二者都是朝天大陸通往冥界的最重要通道。
但要說到通道,最著名以及最大的卻是在大海深處。
那里有座極大的漩渦,號為鳴泉秘境。
青山宗的雷魂木便是出自此間。
初冬的某天清晨,一聲凄厲的鳴嘯穿透了轟隆的落水聲,在海里傳出去極遠。
不知道隔了多少時間,平靜的海面忽然隆起,隱隱可以看到水下有巨大的黑影。
緊接著,海面上出現了無數道白色的水線。
那些黑影與白線都是妖獸們的痕跡。
過往無數年里,冥界為了禍亂朝天大陸,不知道暗中蓄養、驅使了多少妖獸來此。
那些隱藏在濁水里的妖獸,在百余年前盡數死在柳詞的劍下,但在滄茫無垠的大海里依然藏著數量極多的妖獸。
今天伴著那聲厲嘯,所有的妖獸都來到了大漩渦旁,緩緩現出身影,望向天空里的那個小黑點,表示出了絕對的臣服。
那個小黑點更像是一個細細的黑線,因為陰鳳的尾羽實在是有些長。
它飛在虛境與真實之間,居高臨下看著海面上的那些妖獸,眼神漠然,仿佛君臨天下。
即便它是通天境的青山鎮守,也沒有辦法召喚馭使這些實力恐怖的妖獸,更不要說在那天的時候它還要命令這些妖獸投身大漩渦以為血祭。之所以它能夠把如此多的妖獸召喚至此,是因為它的嘯聲里有著太平真人烙上去的神魂印記,更因為被罡風拂亂的斑斕羽毛里隱著無數道極小的符文,正不停地灑落在海上。
極遙遠的海的那邊,有座極大的島嶼,朝東的那面有座高山。
那座高山是位巨人。
陰鳳的嘯鳴跨越無垠大海來到這邊時已經微不可聞,就連那些纖細敏感的精靈都沒有聽到,依然在花里沉睡。
巨人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低聲說了聲阿加。
——這就是景陽說過的蚊子叫嗎?確實有些煩人。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隨便的輕聲自語,對樹林里的那些精靈來說就像是雷鳴,也很煩人。
半透明的花朵展開,精靈戰士們舉著長矛與弓箭飛了出來,對著高山般的巨人不停地訓斥著什么,展現著自己的勇氣與無畏。
云霧散開,談真人沿著石階緩步走到峰頂,望向云海那邊的太陽。
不知道是朝陽太盛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的額頭要比當年顯得更加寬廣,那件簡樸的布衣卻還是當年那一件。
“任千竹去一茅齋了。”
白真人走到他的身邊,面無表情說道:“不管布秋霄能否成圣,只希望他像以往這些年一樣保持中立就好。”
談真人知道她說的淡然,實則還是很有壓力,說道:“流云不與清風爭,風也散不了云。”
白真人沒有接他的話,說道:“青山大典的時候,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去?”
談真人看著遙遠的天邊,忽然說道:“當年剛入云夢的時候,你對我說過一句話。”
“看著天邊,死在眼前?”白真人說道。
談真人收回視線,看著她認真問道:“你確定要去?”
白真人神情漠然說道:“放心,我會等他們先死一個再出手。”
談真人嘆了口氣,說道:“那里是青山。”
“那難道就這么看著他們越來越強?”白真人說道。
談真人說道:“花草樹木、精怪日星,強自有強的道理,怎能被外力打斷?”
白真人漠然不語,心想只要外力足夠強,沒有不能被打斷的規則,哪怕是因果。
談真人知道無法說服她,說道:“就算太平與景陽會有一人死去,青山大陣如何破?”
白真人說道:“太平若要與景陽爭,必爭之物便是青山大陣,這便是我們的機會。”
談真人忽然覺得有些疲倦,說道:“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早兒做的菜了。”
白真人說道:“她做的菜不好吃。”
談真人說道:“我去三千院看過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醒。”
“那你呢?”白真人看著他漠然說道:“你的修道天賦遠超同儕,猶在我之上,為何到今天還無法踏出那一步?你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清醒過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云霧里走去。
云深不知處。
不知是何處。
應該還在云夢山,卻仿佛已經到了別處。
無形的階梯通往了極高的地方,空中靜靜懸浮著黑色的石塊,組成一座看似簡單、實則無比復雜的陣法。
白真人走到黑石之間,揮了揮衣袖,一道精純至極的氣息隨之散開,均勻地落在那些黑石上。
黑石開始散發出幽冷的光澤,如果視線在上面停留時間過長,極可能會誤以為是通往深淵的道路。
接著那些黑石開始緩緩轉動起來,光澤也隨之閃動,仿佛變成了星辰,只不過比朝天大陸能夠看到的星空要稀疏很多。
或者那才是真實的星空。
遠方隱約可以看到一顆火球,卻奇異地感覺不到任何熱度,只有寒意。
白真人對著這片星空跪倒,說道:“白淵拜見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