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梅園里忽然響起一陣極其密集的噼啪聲。
就像是弓弦斷了,又像是灌滿了酒的皮囊破了。
事實上是劍弦斷了,誅仙劍陣破了。
被碾壓至湖底的那層薄水堅硬的仿佛磚石,上面忽然出現一個腳印。
微風輕拂,白衣輕飄。
井九出現在庵堂廢墟上,站在顧清的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道血影凝成的劍。
這一刻,整個朝天大陸的時間都停止了。
只有他的手指與那道血影凝成的劍還在向前。
啪的一聲輕響。
血影凝成實質,那是陰三的手指。
兩個人的手指。
兩個人。
終于相遇。
難以想象其數量與精純程度的劍意,從兩根手指相遇的地方噴薄而出。
就像世間最壯觀的瀑布,就像那年的暴雨,就像朝陽出東海。
宇宙鋒、不二劍、初子劍感受到了籠罩在廢墟上的無數劍意,避至空中。
弗思劍索更加紅亮,看著就像是地底的巖漿河流,自然脫離顧清的手,變成一條鞭子,抽向陰三的臉。
骨笛迎風而起,嗚咽作響,那條鞭子就像死蛇般垂落。
井九左手抓住顧清,把他擲向了遙遠的別處。
呼嘯破空聲里,顧清變成了一個小黑點,落在了十余里外的皇宮里,在廣場上砸出了一個大坑。
平詠佳感受到誅仙劍陣被奪,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噴出一口鮮血。
顧清渾身是血,倒在坑底,皇城大陣也已經被井九奪了過去。
阿飄尖叫一聲,從殿前的石階上消失,瞬間便來到廣場中央,卻不知道應該先去救誰。
天空里的陰鳳感知到了天地間的氣機變化,生出強烈的警惕,發出一聲極其暴戾的尖嘯,十余丈長的尾羽再次化劍而出,強行斬開禪子的光鏡束縛,向著舊梅園疾飛而去。
舊梅園廢墟上,井九左手握著弗思劍索,陰三的右手握著骨笛,無形小劍在身周游動,靈動至極。
二人靜靜對視。
對他們這種層次的強者而言,如果他們想要,一眼間便能交換無數信息。很多年前,井九在雪原與雪國女王便曾經有過這樣的交流,南趨死前與他也曾經有過很長而且很重要的一番對話,今天他們會說些什么?
“你的運氣真好。”
“是耐心,我等了你十七年。”
“難怪你會在這時候醒來,從推演來看這是沒道理的事情。你或者早就醒來,或者醒不來。所以這次我才會來。”
“你總是喜歡算來算去,卻算不到有很多事情是算不清楚的。”
“比如顧清不怕死,還是別的什么?”
“比如我飛升失敗,但還活著。”
“但你確實是在沉睡,不然怎么能瞞得過我的眼睛?”
“是的,我確實繼續睡了十七年,如果沒有合適的時機,我可能會繼續睡下去。”
“時機?”
“事件的觸發點。”
“我很好奇。”
“當你準備施展出羽化的真本事時,真正來到這個人間時,我就會醒來。”
這番對話是在神識里進行的。
與此同時,這場時隔數百年重新開始的戰斗也在繼續。
一心二用乃至百用,對他們來說都不是難事。
井九動念。
宇宙鋒、初子劍、不二劍再次落下。
陰三動念。
小劍破空而起,碎。
兩根手指相遇的地方,落下一滴血,殷紅至極,沒有任何雜質。
那是陰三的血。
骨笛破空而起。
嗚咽聲起。
陰三的左臂斷脫,瞬間成灰。
井九手指再出。
紅衣如蛻,陰三從原地消失。
一只通體殷紅的小鳥,從廢墟上飛起,避開劍陣,飛向高空。
紅鳥表面的羽色有些斑雜,那是因為染著血。
井九也來到了天空里。
紅鳥扇動翅膀。
這便是朱雀振翅。
無數道劍意破開云海,斬出無數滴雨來。
皇城大陣驟然碎裂。
朝歌城籠罩在雨中。
紅鳥消失無蹤。
井九轉身望向地面,再次消失。
下一刻,他來到了西城外。
城墻外一片鬼哭聲,陰風俱散。
柳十歲與蘇子葉靠著城墻,憑著最后的真元,抵擋著滿天鬼火。
滿天鬼火里忽然出現一張極恐怖的血盆大口,便要把他們吞了進去。
恰在此時,井九從天空里來到這里,化作一道劍光,進入了那張大口里。
滿天鬼火瞬間消失,綠柳重現生機。
玄陰老祖站在河面上,神情驟變,厲嘯一聲,身體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縮小,魔軀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啪的一聲輕響,玄陰老祖的胸口微微突起,然后破開,濺出數道如墨般的濃血。
井九落到地面,手里拿著那顆還天珠,珠子表面殘著一些血跡。
滿天雨絲里,陰鳳厲嘯而至,尾羽如劍,在地面畫出一道筆直而深邃的痕跡。
井九彈指向空,無數道劍意并著趕過來的宇宙鋒三劍,破天而去。
擦擦數聲響,陰鳳身體表面出現數道傷口,不敢停留,伸出利爪,抓住玄陰老祖的雙肩,帶著他向遠方飛去。
朝歌城的上空,回蕩著玄陰老祖憤怒而痛苦的聲音。
“我要殺了他!我還能戰!我是不小心吞了他!不然他怎么能是我的對手!”
看著消失在天際的陰鳳,井九安靜不語,沒有追擊。
下一刻,他的身體微微搖晃了兩下,白衣上出現數道裂口。
“公子!”柳十歲掠了過來,顧不得自己的傷勢,趕緊扶住了他。
井九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
一根數丈長的黑色細羽緩緩從天空里飄落,落在了他的腳邊。
他揮手把黑羽收了進去。
看到這幕畫面,柳十歲確認他真的沒事,終于放下心來,再也壓制不住傷勢,直接跪坐到了地上。
蘇子葉對玄陰宗的功法極熟悉,境界不見得有柳十歲高,受的傷要輕很多,走到井九身前長拜及地。這些年他一直在西海那邊活動,靠著朝廷與青山宗某些勢力的暗中支持,發展的頗為不錯,雖然還不敢重新打出玄陰宗的旗子,卻也收了不少門人。他不知道童顏為什么要自己來朝歌城,今天看到了這么多事情,更加不敢詢問,行禮之后便準備離開。
“如果你猜到什么,也不準告訴童顏。”井九忽然說道。
蘇子葉恭敬應下,直接地遁離開。
天空里的云本就極淡,只是被井九與陰三的不世劍意逼出了雨水,無根無源,此時自然漸漸停了。
從皇城里散出來的劍意則是早就停了,滿天陽光不再被切割,顏色漸明亦漸淡,不復晚霞之美,卻多了些春日之好。
井九望向朝歌城,問道:“真的一百年了嗎?”
柳十歲說道:“是的,公子。”
井九從袖子里取出一根骨笛,靜靜看了片刻,湊到唇邊吹了一首曲子。
那根骨笛中間有道殷紅的血線。
隨著他的吹奏,血線顏色漸淡,直至全無,骨色如玉。
朝歌城墻下忽然生出很多野花。
先前落過一場春雨。
天光如晨。
碧空里出現無數道劍痕,向著四面八方而去。
這是天地生大物的征兆。
“給你了。”
井九把骨笛扔給柳十歲。
柳十歲接過骨笛細心藏好,心里很是震驚。令他震驚的事情不是太平真人的骨笛被公子所奪,也不是公子把這根骨笛給了自己,也不是……公子沉睡百年,就此破境通天,而是公子什么時候學會了吹笛子?
(第六卷千秋歲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