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牧原上星星點點的篝火,于夜空中璀璨的星辰遙相呼應,景色極為瑰麗。
李丁冷笑道:“果然是好馬。”
他說的是那匹獅虎獸,眼睛卻看著曹朋,一副不屑之態。
篝火旁,數十名親隨圍成了一團,把曹朋和王雙二人隔離出去。沒辦法,曹朋和王雙只好另起篝火,兩人坐在一處,低聲交談。獅虎獸就在不遠處,悠閑自得。
曹朋明白李丁的意思:馬是好馬,人卻不怎么樣……
李丁奉李其之命,帶曹朋前往紅水集。雖則李丁遵從了李其的意思,可一路上,言語之間夾槍帶棒,冷嘲熱諷不停。看得出來,他對曹朋不怎么看得過眼,加之對漢室朝廷的抵觸,也使得他并沒有李其對曹朋的熱情和尊重,甚至很反感。
自幼在草原上生活,李丁幾乎與那些胡人沒有太大的分別。
他對漢人,或者說是對朝廷的敵意,曹朋感受頗深。事實上,李丁的這種態度,也代表了紅澤第四代子弟的大部分感官。由于朝廷積弱,使得李丁這些四代子弟根本就不看好朝廷。他們沒有經歷過當年大將軍竇憲兵發漠北的豐功偉績,也沒有看到過陳湯揚威異域的豪壯氣概。甚至連當年段颎消滅先零羌的戰績也沒有聽說過……從李丁生下來,看到的大都是漢軍的不堪一擊,被羌胡所敗。
從當年的邊章之亂,到后來北宮伯玉造反……
他出生的晚,從記事開始,就沒有聽到過漢軍有過輝煌戰績。
反倒是匈奴、羌胡、鮮卑人屢屢寇邊成功,掠奪大批漢民。為此,紅澤人和那些胡人也有過幾次交鋒,勝負各半。漢軍羸弱,不堪一擊的觀念,在李丁腦海中根深蒂固。對于一個在草原上長大,受胡風影響的青年而言,一個羸弱的朝廷,不足以讓紅澤人為之賣命。所以,當曹朋帶人前來時,李丁就對他生出反感。
曹朋抬起頭,看了李丁一眼,只笑了笑,并未理睬。
“無膽鬼!”李丁再次冷笑,旋即對親隨們笑道:“怪不得漢家郎守不住河西,卻要靠咱們來打江山。紅澤人都是好男兒,不過卻不會和無膽鬼一起并肩作戰。”
親隨們,頓時哈哈大笑。
“你……”
“王雙,閉嘴。”
眼見著王雙暴怒,想要起身反駁,曹朋連忙出聲喝止。
他扭過頭,看了李丁等人一眼,“你父親是漢家郎,你爺爺是漢家郎,你祖父是漢家郎,你曾祖也是漢家郎……如果被他們知道,他們的兒孫是一群背宗忘祖的人,恐怕在九泉之下,也會涕淚不止。曹某不才,也不愿和一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生說話。”
這一路上,曹朋一直沒有說話。
可這一旦反擊,頓顯出言語中的凌厲。
李丁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曹朋是在罵他,頓時勃然大怒。
“你敢罵我?”
“我只罵畜生,與爾等何干?”
“你……”
李丁呼的站起來,邁步向前兩步。
眾親隨也紛紛起身,一下子將曹朋兩人圍住。
“姓曹的,我不與你做這種口舌之爭,你最好與我道歉,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曹朋用木棍撥動篝火,冷笑道:“某家不與畜生說話。”
“你……找死。”
李丁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手下兩個親隨,眼見李丁受辱,二話不說,上前就要教訓曹朋。草原上長大的漢子,身手極為矯健。眼看著兩人到了曹朋身旁,不等王雙行動,就見曹朋手腕一抖,那撥火的木棍一震,兩根燃燒的木柴從篝火中飛出,狠狠的撞在那兩個親隨的胸口上。剎那間,火光猛然一亮,火星四濺。
兩個親隨倒飛出去,胸口的衣襟,頓時燃燒起來。
只嚇得兩人大叫一聲,在地上翻滾不停。
曹朋慢慢站起身,“這就是紅澤兒郎的本事?不做口舌之爭,動手你們更不行。”
剛才曹朋是如何跳動木柴,沒有一個人看的清楚。
李丁一擺手,示意親隨上去撲滅那兩人身上的火,一雙虎目凝視曹朋,露出森冷之意。
“怎么,想動手嗎?”
李丁面頰微微一顫,手緩緩向腰間探去。
“動手,你們不行,動刀,你們更不行……”
曹朋冷笑一聲,絲毫不理睬李丁的動作,而是淡然道:“讓我把話說清楚,我這次去紅水集,并不想和你一起。只是你祖父李校尉懇請,我這才答應下來。
莫要以為我占了你部落的光,你祖父的心意,我大致可以明白。
無非是希望你能和我熟悉一下,有朝一日能重回故里,將來也能夠建功立業,勝似在這牧原上做一輩子無名無姓的無主孤魂。我這一路上忍著,并不是怕你,而是擔心會傷了你,令李校尉擔心……紅澤人,我呸!你祖上,乃至祖祖輩輩都以漢人自居,何時又多了你們這群背宗忘祖的狗屎?沒錯,當年朝廷拋棄了河西,或許有對不住你們祖先之處,但這絕不是你們可以背宗忘祖的借口……
你想要動手,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么?”
李丁愕然,失口問道。
哪知,曹朋并沒有任何言語,腳踩陰陽,唰的一下子竄出來,不等李丁反應過來,一口明晃晃的長刀,已壓在了李丁的肩膀上。鋒利的刀口,透出一股濃濃的血腥氣,在火光中流轉一抹暗紅色的光芒……李丁甚至沒看清楚,曹朋是怎么到了他跟前,又是怎么拔出刀來。他手中的長刀根本來不及出鞘,已被曹朋所制。那凜冽的刀鋒,令他心里一顫,一股寒氣直沖尾椎骨,身子一下子僵住。
“放了我家少族長!”
幾名親隨唰的抽出兵器,厲聲喊喝。
曹朋厲聲道:“王雙,讓他們閉嘴,不要殺人。”
早在曹朋出手時,便已蓄勢待發的王雙,不等曹朋話音落下,抄起兩根火棍,猱身撲出。王雙從小便進了曹府,至今已經有四五年之久。從最初單純的訓犬,到后來得曹朋看重,傳授功夫……后來華佗到了許都,王雙又跟隨華佗學習五禽戲中的虎戲與鶴戲,功夫也隨之大進。曹朋在傳授教導曹彰等人的時候,也讓王雙跟隨學習。短短五年時間,王雙已練得大成,隨略遜色韓德,卻也是一流武將的水準。若非如此,此次曹朋出使塞北,他也不太可能跟隨曹朋前來。
他這一出手,就見兩團火光飛舞。
靈活的身法,配合白猿通背拳的奧妙,手中的撥火棍好像有了靈性似地,啪啪啪三聲響,就聽一連串的慘叫聲響起,三名隨從手中的兵器脫手落下,手腕處留下一道灼傷的痕跡,抱著手連連后退。王雙把撥火棍往篝火里一扔,抬手拔出了雙鐵刀,站在曹朋的身邊,一臉肅殺之氣,虎視眈眈的看著那群慌亂的親隨。
“姓曹的,你……”
“李丁,你給我閉嘴。”
曹朋厲聲喝道,李丁到了嘴邊的話語,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不管你對我什么看法,也不管你對朝廷是怎樣的感官。我這次來紅澤,自有我的使命,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從沒有想過,要利用你們紅澤人的力量……
所以,你怎么看我,都不重要。
可如果你敢壞了我的事情,休怪我心狠手辣。
沒錯,你們也許驍勇善戰,但對于朝廷而言,不過是跳梁小丑……馬騰父子如何?不管他們是否真心,可至少在名義上,也必須要服從朝廷的命令。如果你敢壞了我的事情,老子可以馬上從關中抽調數萬大軍,在十日之內,蕩平紅澤。”
曹朋聲色俱厲,李丁卻臉色蒼白。
他心里打顫,可猶自倔強的昂著頭,凝視曹朋。
“似你這種貨色,老子見得多了……別以為自己多厲害,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帶著幾千人,硬撼十倍于我的精兵悍將。九原呂布如何?到頭來也沒攻破我鎮守的城池……這次任務結束之后,你愛怎樣就怎樣。但現在,你最好老實點。”
說著話,曹朋手腕一抖,鋼刀唰唰唰虛空掠過。
李丁只覺得身體一陣發冷,眼前刀光閃閃。待他清醒過來時,曹朋已收刀回去。
而在他的身上,則留下了一道道刀痕。
那刀痕,緊貼著他的身體,撕裂了衣衫。風吹拂過來,李丁激靈靈打了個寒蟬。
“強大,不是在嘴上,也不是在手上,而是在這里。”
曹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你祖父是一個強大的人,但并非是他功夫如何了得,而是他對朝廷始終不渝的忠誠。而你,不值得我在乎,因為你連自己是什么人,都不清楚。”
李丁的臉色慘白,怔怔看著曹朋。
只是曹朋似乎對他已經失去了興趣,轉身回到篝火邊。
“少族長,咱們……”
“都給我住嘴!”
李丁喝止了扈從們的言語,轉身也回到了篝火旁邊。
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看著眼前熊熊的篝火,一言不發。
而那些扈從見李丁不出聲,也一個個閉上了嘴巴。幾個受傷的扈從,取出了隨身攜帶的藥物,涂抹在傷口上。
有人偷偷向曹朋和王雙看去,眼中不由得流露出欽佩之色。
生活在牧原上的男兒,最敬佩的就是豪勇之士。此前,由于受李丁的影響,他們對曹朋兩人并不在意。可就在剛才,曹朋主仆所展現出來的力量,讓他們感到無比敬服。相比之下,自己這些人這一路上的冷嘲熱諷,如今想來好像小丑一般。
這是個強大的人!
怪不得,連獅虎獸也跟隨在他身邊。
“喂!”
李丁突然扭頭,朝著曹朋喊了一聲。
曹朋抬起頭,向李丁看去……
“你……果然與那并州虓虎交過手嗎?”
“當然!”
“那結果……”
“我輸了!”
曹朋說的很坦然,絲毫沒有流露出半點做作。
“可是虓虎現在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
“我知道。”
李丁說著話,低下了頭。
九原虓虎的名聲,在河西也非常響亮。呂布當年在并州,戰功赫赫,曾殺得那些胡人聞虓虎之名而逃,根本觸呂布鋒芒。雖然李丁沒有見過呂布,但對呂布卻是極為尊敬。河西,被羌胡占居,而呂布對生活在草原上的漢人而言,無異于英雄。
李丁猶豫了一下,沉聲道:“我會協助你做事,但我要說清楚,我可不是怕你。”
曹朋笑了笑,“你怕不怕我,與我何干?
小子,看在李校尉的面子上,我給你一個忠告。中原高手眾多,我家主公帳下,更是猛將如云。你的身手不錯,但如果到了中原,還這般目中無人的話,早晚必身首異處。別的不說,只我身邊的幾個親隨,拉出來一個,就能取你性命。
你有一句話不錯,手上見真章。
可如果你沒有足夠強大的心,手上的功夫也好不到哪兒去。好好學學你祖父,讓你的心,早日強大起來。只有擁有一顆強大的心,你才能在任何時候,無所畏懼。”
說罷,曹朋伸了一個懶腰,在篝火旁和衣而臥,閉上了眼睛。
秋風輕柔,搖曳遠處牧原上的牧草沙沙作響,恍若和著秋風,在低聲的吟唱……
篝火已經熄滅,騰起裊裊青煙。
朝陽初升時,李丁換了一身衣服,和曹朋再次踏上旅途。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去譏諷曹朋,而是沉默無語。就連他的那些親隨們,也對曹朋表現出了一絲敬重。一行人一路無事,在正午時分,便來到了紅水集。
秋日艷陽高照,讓人覺得暖暖的,很舒服。
李丁一馬當先,來到紅水集城門外,正準備進城,忽聽旁邊有人大聲喊道:“李丁,你怎么來了?”
李丁回頭看去,只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青年,縱馬馳來。
“是竇虎!”
李丁沒有回頭,但卻用低弱的聲音,告知曹朋。
“他就是竇蘭的長子,也是紅水集極有名的勇士……不過這個人,對漢家并無好感。”
說罷,他催馬迎上前去,與竇虎寒暄起來。
曹朋在扈從當中,輕輕拍了拍大黃的腦門,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朝著竇虎看過去。
此人對漢室也是敵意甚重!
不過倒能理解,當年他祖上被漢帝賜死,大將軍竇憲一支,分崩離析,而他一家人,則被發配河西戍邊。竇憲或許是驕橫,但對漢室而言,的確是立有大功。可到頭來……這種事情不管換到誰的身上,都會心懷不滿,甚至產生出恨怨。
李丁專門點出此人,也似乎是提醒曹朋,這竇虎在紅水集的地位,想必不會太低。
這時候,竇虎拉著李丁準備進城。
突然,他撥轉馬頭,朝著曹朋跑了過來……
曹朋心里一驚,但臉色依舊平靜。
竇虎勒住馬,盯著曹朋看了半天之后,開口沉聲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