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賊

第168章 東陵亭

當陳登從那陰陽頓挫,極具韻律的吟誦中清醒過來時,陳群已不知去向。

陽城元禮居,平輿仲舉亭,所指的是東漢末年,兩位極富盛名的名士,李膺和陳蕃。

李膺表字元禮,因打擊宦官,謫居陽城。

時有‘天下楷模李元禮’的說法,就是李膺。而陳蕃更是因試圖鏟除宦官,而最終慘遭迫害。

可以說,中國的士大夫與宦官之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后世很多人都認為,明朝才是士大夫和宦官相爭最激烈的時代。然實際上,真正開啟武力斗爭模式的,卻起源于漢代。東漢末年的士大夫、外戚和宦官三者間爭斗的慘烈,甚于明代。

陳登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突然間,他也生出了想去看一看曹朋的念頭。

曹朋來到廣陵兩個月,除了最初見過一面之后,陳登就再也沒有和曹朋見過。連帶曹朋那二百武卒,也被一同安排去了東陵亭。此時想想,自己之前的行為,似乎有怠慢的嫌疑……

如果沒有這篇《陋室銘》,陳登還不會有這種念頭。

但這篇《陋室銘》一出,立刻使曹朋的層次提升許多。東漢末年,講求才能與德行并修。才學好,而德行不好,始終無法令人敬服。所以很多人,在才能和德行之間,首選便是德行。

看起來,我還是小覷了曹友學,應該走一趟東陵亭才是。

陳登想到這里。立刻更換衣裳。

可是,當他剛把衣裳換罷,卻得到消息:許都派遣使者出使江東,如今隊伍已經抵達廣陵城外。

許都的使者嗎?

陳登立刻意識到。也許用不了多久,曹操定會有大動作!

東陵亭,本名東原,青草塥。

時有女杰杜姜抗擊海賊,并葬于此地。

漢明帝五年,當地人在杜姜墓旁筑祠,又因東原地處東方,毗鄰大江之畔,故而易名東陵。

而后,有筑亭筑兵。從此便有了東陵亭的名號。

東陵亭,亦即后世江都宜陵鎮。

曹朋被派駐東陵亭,倒也并沒有什么怨言。早在海西的時候,他就知道想在廣陵立足,并非一件易事。所以當進入廣陵。聽到那些謠言之后,曹朋便有了心理準備。此前,他對廣陵的認識非常模糊。等到了廣陵,看到了盛開于煙雨中的瓊花時,曹朋才知道,廣陵縣,就是揚州。

揚州瓊花嘛……

來到東陵亭后。曹朋的心態倒是很平和。

這東陵亭存在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防止海賊和水賊,在廣陵登陸。

由于東陵亭位于江水的入海口,從海上,從江水上游,水賊海賊都能輕松的在此登陸。襲擾當地之后,迅速撤離,很難捉捕。所以,曹朋覺得他被派到東陵亭,也算不上是謫居。

事實上。曹朋認為駐防東陵亭,對廣陵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他也是這么告訴夏侯蘭王買和郝昭。

本來這三人心里,還懷著一股子怨氣,可聽曹朋這么一說,倒也釋懷不少。

于是,曹朋命夏侯蘭和王買,在東陵亭分兵駐守,各領一隊兵馬;而郝昭則獨領一屯,駐扎于江邊。

曹朋自己呢,則在江邊修筑了一座簡單的房舍,權作為臨時住所。

一間正廳,兩排廂房。

后院毗鄰江水,可以泛舟于江上。

整個宅院,一共住了四個人。

除了曹朋之外,步騭也住在這里。同時步鸞和郭寰,作為女婢,住在旁邊的廂房里,負責照顧曹朋的飲食和起居。

而步騭的嬸嬸,在到達廣陵縣之后,就被曹朋托付陳群,派人送往海西。

老太太臨走的時候,堅決要求步鸞留下來。

她的理由很充分,“我受曹公子大恩,焉能不報?偏偏我一個孤老婆子,還瞎了眼睛,沒辦法報恩。就讓步鸞留在公子的身邊,雖然她粗手粗腳的,卻也能照顧一下公子的起居。”

曹朋,可是幫她還了一貫大錢呢。

步騭對此也沒有意見,老太太的態度,也非常堅決。

本來,曹朋連郭寰都不想留下,可現在倒好,身邊有了兩個婢女,也著實感到有些無奈……

不得不說,有人伺候的感覺,真好!

步鸞繼承了江浙女子的溫婉良淑,能縫縫補補,還會做的一手好菜;而郭寰呢,為人機靈,眼力價很好,和步鸞倒也相得益彰。兩個小婢女留在身邊,著實讓曹朋省卻了許多麻煩。

一來二去,曹朋也漸漸的習慣了被人伺候的感覺。

陳群來到東陵亭的時候,已經過了辰時。

還沒有走進曹朋的那所陋室,就聞到了一股沁人肺腑的香味。

“寶堅,聞到了沒有,聞到了沒有。”

陳群的眼睛一下子锃亮,咽了口唾沫,頗有些急切的問道。

天上又下起了蒙蒙的細雨,江面上有一層如絲縷般的輕霧。遠遠看去,只見在江畔一簇盛開的桃林后,有一座小小的宅院,顯得格外清幽。從馬車上走下兩個青年,年紀大約三十上下,舉止優雅,頗有氣度。

看了一眼手持竹簦的陳群,其中一個青年,忍不住笑了。

“長文老饕,果然不假。”

“你管我老饕與否,只聞這氣味……嘖嘖嘖,我突然有些羨慕友學了!”

“哦?”

“你看這江畔輕霧,細雨蒙蒙。身處桃紅杏白之中,有佳人相伴,有良友相陪,怎一個愜意了得。”

兩個青年聞聽。忍不住哈哈大笑。

“聽長文這么一說,我與季弼倒覺得自己俗氣了!”

“既然如此,何不快馬入桃林?恩,這香氣頗有些怪異。著實令人有些垂涎。”

三人說罷,命馬車停下,邁步走向桃林。

穿過林中小徑,踏踩凋落在小徑上的桃紅杏白,浮躁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平靜許多。待穿過桃林之后,便看到一座低矮的院墻。墻面敷一層粉白,在朦朦輕霧中,透出幾分輕靈之氣。

一排茅廬,呈現在三人面前。

“友學。友學!”陳群快走幾步,大聲叫嚷道:“今日又有什么新鮮美味?”

他邁步走進洞開的院門,就見步鸞身著一件發白的布衫,腰系布裙,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陳先生。您怎么來了?”

“嘿嘿,我有神通,掐指一算,知友學今日烹煮美食,故而與人前來。”

兩個青年跟在陳群身后,看到步鸞,也不禁眼睛一亮。

好俊俏的美婢!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兩個青年不由得暗自感慨:這曹友學,果然雅人。

聽說他的兩個女婢,生得傾城動人。只看眼前這小婢,就知道傳言不假,不知另一個,又是怎生模樣?

兩人此刻。到真的有些羨慕起來。

“公子和堂兄一早帶著小寰打漁去了……嗯,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陳先生可到后堂廊上,應該能看到他們。小婢這邊還有事情,所以就不招呼貴客,請先生自便。”

“小鸞啊。友學又搞出了什么美味?”

“嘻嘻,公子前些日子,教了小婢一個三套鴨的菜肴。貴客既然來了,正好可以品嘗一番。

昨日公子還讓人采摘了梅子,說是要用來煮酒。

他和堂兄坐船打漁,不曉得能有什么收獲。酒

在后廊已經備好,陳先生自便。”

“三套鴨?”

陳群看了一眼步鸞,又扭頭看了看兩個青年。

“這三套鴨,又有什么講究?”

所謂君子遠庖廚,陳群三人進廚房,那是萬萬不可能。

不過心里又有些好奇,所以忍不住開口詢問。

“昨日夏侯大哥獵來了幾只鴿子,伯道大哥捉了兩只野鴨,堂兄買來了一只家鴨。將鴿子藏于野鴨腹中,再將野鴨藏于家鴨腹中,這就是三套鴨的來歷……嘻嘻,一會兒您就知道了。”

陳群的眼睛,更亮了!

而兩個青年則是面面相覷,同時搖搖頭,表示沒有聽說過這道菜肴。

步鸞又跑進廚房忙碌,陳群則帶著兩個青年,脫下腳上木屐,邁步走進正堂。正堂里的擺設很簡單,一副坐榻,一張書案。旁邊擺放著幾張蒲席,是用來待客,商議事情的地方。

正對著大門的墻上,掛著一片漆屏。

黑底白字,寫的正是那篇《陋室銘》。看文字,飛白輕掃,絲縷渾然,甚得蔡邕飛白書之神韻。

“這是……”

“文章是友學所做,字卻是子山所書。”

說到這里,陳群不禁搖了搖頭,“友學的學問倒是不錯,只是他那字四平八穩,實在是……”

兩個青年聞聽,頓時笑了。

站在漆屏前,又品頭論足一番。

三人便穿過小門,來到了后廊之上。

所謂的后院,其實就是一片空地。沒有任何裝飾,只用鵝卵石,鋪成了一條小徑,一直延續到江邊。

江畔,用青竹搭建成了一座簡易的碼頭。

后廊上,一個紅泥小火爐映入三人眼簾,那火爐中盛著火炭,上面還擺放著一個陶制的水盆,水盆中有一個酒壺。還沒等坐下來,那沁人肺腑的酒香就飄過來,令三人不由得垂涎。

坐在后廊上的圓桌旁,向江水眺望。

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葉扁舟,正停泊在江中。

隔著那一層輕霧,所以也無法看清楚船上的情形。但從那輕霧中傳來似有若無的少女歌聲,卻讓陳群三人又不禁一陣感慨。

“寶堅、季弼,有何感受?”

兩個青年相視,不由得笑了起來。

“長文,你又何必明知故問?若我二人對曹友學懷有惡意。斷然不會隨你前來。

當初謠言四起時,我與季弼也未出聲,你又何苦為難我二人呢?不過,觀此景。曹友學當非庸俗之人。我記得他今年不過十五,小小年紀能有此寵辱不驚之胸懷,他日前程不可估量。”

寶堅笑著回答。

而季弼則點點頭,“觀其住所,當知其人心性。曹友學,雅人也!”

在東漢末年,能被冠以‘雅’之名,那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兩人這一番話出口,陳群也不由得笑了。

三人坐在后廊上,喝著溫溫的梅子酒。看著那停泊在輕霧中,若隱若現的小舟,不免又是一番感觸。從遠處,傳來軍營的刁斗聲息。想必是郝昭操演人馬結束,正準備收整人手……

江面上的那一葉扁舟。在這時候也動了!

在絲縷輕霧中穿行,給人一種自仙境中來的奇妙感受。

片刻后,那扁舟停靠在了碼頭上。一個布衣木簪的少女,從船上跳下來。

緊跟著就看到步騭和曹朋,各自披著一件蓑衣,頭戴雨笠,登上碼頭。兩個人。手中各拎著一只木桶,行走間,可以看到桶中水花飛濺,似乎有魚兒在里面翻騰。曹朋和步騭,都是一身單薄襜褕,上身一件灰色短衫。下身一條灰色長褲。那褲腿被高高挽起,赤著足,沿著鵝卵石小徑走過來。一邊走,兩人還一邊說笑,那種奇妙感受。令人難以用言語形容。

陳群站起身來,“看樣子,他們收獲頗豐。”

兩個青年也含笑起立,目視兩個漁翁打扮的人,越走越近。

“賢弟,你再不回來,你這酒可要被我們喝完了!”

陳群大聲招呼。

曹朋一怔,抬頭看去。

“兄長,你們怎么來了?”

“嘿嘿,聞得有佳肴出,為兄是不請自來。”

步騭忍不住哈哈大笑,“陳長文確生了一只好鼻子……”

郭寰把扁舟系在碼頭上,從后面一路小跑追上來。恰好聽到步騭這一句話,忍不住噗嗤笑了。

她這一笑,卻百媚橫生。

與先前步鸞那種溫婉柔媚的姿色相比,郭寰給人以另一種韻味。

一個生在吳儂軟語的水鄉,一個長在苦寒浩瀚的邊塞。兩種不同的風韻,此刻卻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邊。兩個青年不由得心生羨慕,看著曹朋的目光,也有了幾分不同尋常之色。

這少年,真名士!

兩人心里,頓時生出感慨。

“小寰,你笑什么?”

郭寰和陳群也熟了,所以笑嘻嘻道:“前日子山先生嗅屋中有異味,后來從后廚里找到了一只碩鼠。公子笑言從此家中無需養犬。只因子山先生長了一只好鼻子。今日,又贈與陳先生。”

陳群聞聽,臉頓時垮了下來。

步騭這是說他,長了一只狗鼻子啊……

兩個青年也不禁啞然失笑。

人說曹友學狂傲目中無人,可觀此模樣,卻也是個有趣少年,何來狂傲之說?

“友學,今日有何收獲?”

陳群連忙岔開了話題,以掩飾尷尬。

曹朋走到門廊下,把木桶放在地上。桶中一只鰱魚,正撲騰的厲害,水花四濺。

“你要做魚生?”

“欸,魚生已吃的厭了,今日且來一道一魚三吃。”

“哦?”

陳群頓時來了精神,“這一魚三吃,又是怎生講究?”

“這個,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這時候,步鸞從后廚跑來,和郭寰一人拎起一個木桶,往廚房走去。

兩個小女兒一路嬉笑,相處的非常融洽。而步騭則褪下蓑衣,一屁股坐在門廊上,喝了一口酒,愜意長吁一聲。

“才飲長江水,又吃鰱魚頭,生于廣陵,何其幸哉?”

“咦,此何人所言?”

“呵呵,還能有誰,自然是友學方才在舟上所言。”

陳群三人聞聽,不由得撫掌叫好。

“對了,我來為你引介……這兩位,是我的好友。”陳群笑罷,拉著曹朋坐下。

他手指生就一部美髯的青年,“此徐宣徐寶堅。說起來,你二人淵源頗深,他可是道地海西人。”

“啊,原來是徐先生。”

曹朋連忙搭手行禮,徐宣也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回禮。

“這位呢,就是陳矯陳季弼,東陽人……呵呵,他祖上,乃堂邑侯陳嬰。東陽陳氏,也是本地少有望族。”

陳嬰,也是楚漢之交時期的俊才。

曾做過楚懷王熊心的上柱國,后來投奔劉邦,被封為堂邑侯。

東陽陳氏的歷史,甚至比廣陵陳氏還要久遠。而且二者間,還有很深的聯系。廣陵陳氏說穿了,就是從東陽陳氏分出來的分支。不過由于廣陵陳氏人才輩出,漸漸的壓過東陽陳氏一頭。

這兩個人,如今是廣陵郡綱紀。

曹朋吃驚不小,忙躬身行禮。

就在這時,前院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公子,公子……我們來了。”

聽聲音,似乎是夏侯蘭。

曹朋站起來,“是子幽伯道他們來了……子山先生,你們暫且安坐。我去迎一下,順便教一教小鸞這一魚如何三吃。寶堅先生和季弼先生來的正好,今日江水流春去欲盡,正可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