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六十章 毋使懷憾

咒祖以開道功德所化的詛咒陰翳,在地藏的命數里落下,它代表著天道的憎厭,已經由沾身的塵埃,漸漸腐蝕為命運的胎痕。

地藏哪怕正在與姜述對峙,以其對天道的掌控,也本可輕輕一抬手,就將其拂去。但澹臺文殊對天道的爭奪,鯤鵬天態的翻攪,再加上正在躍升超脫的緣空師太,令祂抬不得這只手!

從天機混亂、天眷隔絕再到天道厭棄……天道的波瀾,竟然起伏在人海中。

自遠古人皇在絕境中說出那四個字,“人定勝天”。此后一代代人杰,仿佛故事一再的重演,竟將這四個字,變為真理一般的存在。

地藏看著天妃,有一種莫名的憂愁:“你甚至都不說個‘借’字。”

天妃身周竹林肆意生長,在天海之上蕩漾為竹海,沐浴在紫微星光下,一片紫意。洗月庵多年來的積累正支持著她,她一旦成道,佛門第三座圣地不求自成,甚至可以躍升第一!

在當今這個時代,懸空寺和須彌山背后,可是都沒有超脫者了。

天海紫竹林!鯤鵬游其中。

他感受著這片竹林所體現的天道奧秘,也享受著紫微星光的沐浴,迅速修補耗損。

竹海之上,緣空師太雙掌合十,盡顯寶相:“我佛慈悲,救度眾生,豈求回報?我不是借,是要。”

最應禮佛的尼姑,對佛最不敬!張口就討壽一千年。

因為她也在成佛的路上,真正等而視之,不奉其尊。

“你修的不是眼前佛,修的也不是自身禪,你的道在哪里?又憑借什么——向我商要?”

在姬鳳洲的海角劍下,地藏已不能一眼看清因果,盡知根底,只能考驗自己的見識。祂亦在觀察天妃的超脫路。大千世界三千佛,祂發現眼前這一尊的路,似是而非。

接著祂就看到眼前這一尊遽而倒轉——不是天妃倒轉,是祂這尊供在戟鋒上的天道金身被掀翻!

此時的姜述,長發只是簡單的用一根烏簪挽住,身上的紫衣常服都被撐開,身后一輪紫日升天海。他改單手為雙手,在澹臺文殊靴裂梵山,天妃以竹節山撐天道、用紫竹林奪天眷的關鍵時刻,將地藏的天道金身掀轉過來,死死地按在了望海臺上!

沛然勇力,當世霸君。

地藏砸落望海臺,竟發出一聲悠長的撞鐘般的響。這聲音擴張開來,以望海臺為中心,方圓數萬里海域,驟平于一瞬!

澹臺文殊的文山也瞬移而來,重重砸在這尊天道金身的腰眼,以此為鎮。

又是一撞鐘般的響!

鐘聲范圍外仍是駭浪不歇,鐘聲范圍內天海平滑如鏡。

姜望的鯤鵬天態,也一瞬間貼住了,只有一層金輝隨身蕩漾。他現在不必最大范圍地攪動天海波瀾,而是要在天海之中,讓自己有最強的針對地藏的殺力體現。

他在這個時候仗劍折身,足踏水鏡林中走,身姿瀟灑,眸光靜沉。好似竹中青雀披金衣,蓄勢待發,又以仙印點眉心,就此看向天妃——

卻見那僧衣云紗、寶相端嚴的大菩薩,遽而一步已欺近,隨著紫竹林海的蔓延,踏上了望海臺!

方天鬼神戟正抵著地藏天道金身的背脊,將其押住。這尊洗月庵的大菩薩,卻是探出手來,一把按住了地藏天道金身的后脖頸——

她按得是如此之認真,那無限美好、撕開了天道畫卷的手,亦有青筋鼓現,很見幾分氣力!天道之爭在其中。

地藏的聲音悶道:“縛佛何緊!”

天妃的姿態是這么的粗放,聲音卻靜婉端儀:“先夫在時常有言,人生在世一定要抓緊。機會和時間都稍縱即逝,你不抓緊,就兩手空空。”

她就這么按著地藏,慢慢地道:“這一千年,你肯,就是商要。不肯,就是強討。”

“至于我憑借什么——”

她的另一只手揚起來,紗如云飛,僧袖褪下,是一截玉藕般的小臂,而五指一張,握住一柄天極之刀!

此刀刀鋒只一彎,刀脊有兩尖,仿佛三輪彎月相并,而刀柄流動變幻如截取了一段星河……

日月星三輪斬妄刀!

一襲白衣落天海,身后有一輪巨大的明月,身周星辰環繞,腳下踩著熊熊燃燒、焰火光明的太陽戰車!

其人其質,仿如天人。

其身其影,翩似驚鴻。

他如一片神鳥飄飛的白羽,又真真切切行走在人間。

神王臨世的過程里,濁世的公子正登天。

明明輕飄飄如葉,氣勢卻在暴漲,在飛落的那一刻恰恰抵達極限,似與天齊,證成絕巔!

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波折,就只是輕描淡寫水到渠成的一步。

仿佛今日又喝了酒,醉上天海樓。

那雙如屠龍大子的黑眸,確有幾分微醺。

“今齊國之大事,不可不用我冠軍!”

便是一揮手。

他的斬妄刀,投為水中月。

又被天妃撈起來。

點點星光仿佛天河水。

今日的緣空師太有些悵懷:“昔我十六,摘借道為神通,逢無咎于天雄城。他說‘世上必有雄城雄于天雄者,為吾宮室’。我說此路難成,他說雖遠能至。后來果有臨淄。”

所謂借道之神通,能借他人之道途也。

到了天妃這樣的境界,自不再倚神通,而是把握世界本質,直指此道根本。

天地廣闊,大道無窮,借而行之,乃至絕巔之上。

尹觀的咒翳被她借來奪天,重玄遵的斬妄被她借來割緣。

她握著前大齊冠軍侯的道途斬妄刀:“多少年來我一直記得這句話——雖遠能至。”

尼姑提刀!

日月星三光,天之極也。

她說:“道在其中!”

所以千山萬山,終能登頂。所以斷緣千年,能近彼岸。

就此一刀斬佛頭!

時間在這一刻無限地拉長,但時間的長旅被文山碾碎。

空間在這一刻無限地延展,但空間的遙途被戟鋒撕破。

所以斬妄的刀鋒仍然斬上了佛顱。

刀鋒本身不能企及超脫,但握刀的人近在咫尺。

就如方天鬼神戟本身連靠近地藏的資格都沒有,可是提著方天鬼神戟的大齊天子,是實打實的超脫戰力,能夠把戟鋒扎進地藏的眼睛。

這樣一聲響徹天海的交擊聲后,天海金身的金光竟然斂去,地藏身上竟然血氣洶涌。尊貴如佛陀地藏,其天道金身,竟被一刀斬褪了天道,斬成了血肉之軀殼!

地藏的身軀明顯動搖。

永恒已經剖開,而后可以……割壽!

以斬妄割破地藏天道金身的緣空師太,明顯地比前一刻更強大,解放了更多自我,也更加地靠近永恒。而她的五指一放又一握,天理之常在其中。

她將日月星三輪斬妄刀放回了重玄遵身邊,暫舍天之極,手中卻握上了一柄人間之刀。

此刀弧度極高,把柄微曲,帶著極致的冷酷與惡戾,有著見之裂魂的殘忍——

大齊定遠侯的割壽刀!

此時的定遠侯重玄褚良,還在大齊天子的得鹿宮里坐著,事發之前并不知自己要借刀,以為只是皇帝單純的敲打、慰問,在天子出征幽冥之后,他震驚之余,也只能在得鹿宮中靜等,而后便等來了命令……

當然該出刀的時候,他亦沒有半分猶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況乎只是提供道途!

若是隨征天海,以他現在的修為,不帶上秋殺軍,起不到半點作用。但他的道途卻能夠作為銳器,被能夠真正撼動超脫的強者所用。

名為割壽的道途,就這樣傾注于割壽名刀,飛落天海,被天妃握在掌心。

這位齊國歷史上浮光掠影的傳奇女子,按著金光斂去后肥頭大耳的地藏,提著夸張兇厲的刀……

這畫面不免叫人遐想。

望海臺原來是一只砧板!

天妃像個殺豬漢。

重玄勝嘴里常常念叨的宰年豬,難道竟是這一只?

齊天子夷滅枯榮院之后,等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膘肥體壯嗎?

姜望在竹林中靜眺。他尤其注意到,此時的天道力量,分明地抗拒地藏,支持澹臺文殊,而急不可耐地擁抱天妃!

當然天道力量也一直在擁抱他這尊超脫之下堪為第一的天人,但洶涌不歇的至情極欲魔意,幫他將天道暫拒于門外。

自世尊之后,就再也沒有新的曳落族人出現。

曳落族的滅絕,完全可以描述為史實。

澹臺文殊是比世尊更年長的曳落族天人,只是達者為師,才為世尊隨侍。

在后曳落族時代,所有的天人,都是后天成就。

幾可等同于天道的皈依者。非天資絕頂,不得其門而入。

姜望如此,天妃也如此。

而他被天道窮追不舍,解放天態非得以至情極欲魔意為繩來系身。天妃距離超脫境界都只有一步之遙,其所承受的天道吸引力,遠比他更強大,天妃又是如何抵御的呢?

在過往的時光里,天妃是如何抗拒天道,保持自我?

躲在齊武帝手繪的那張天道畫卷里,隔絕塵緣千年,當是其一。還有呢?

此刻她已經從那天道畫卷里走出來,不可避免地叫天道歡喜!天道本能歡迎這般強者的皈依……渴求一尊天人之超脫!

姜望目不轉睛,想著他要如何在不干擾天妃戰斗的情況下,幫天妃對天道稍作抵抗。

超脫層次的爭殺,不可能以他姜望為后手,把他姜望當做關鍵。

此時他當然已經明白,景天子搏金身而斷因果,齊天子踏地獄而絕天眷。

兩位霸國天子分工明確,原是早有預演。

只不過他緊追凈禮而來,也想到了當絕地藏天眷,恰好自己又有撬動的可能。于是咆哮天海,橫插了一杠,提前引發天海戰爭。

不僅給了地藏一個意外,也給了景齊兩尊天子一個意外!

但想來結果是好的,讓天妃這一步更加的突然,也多少牽扯了一點地藏的精力。

此時他雖明白天妃當有準備,還是窮極思慮,想要盡一份力——若能幫天妃解放更多力量,割壽地藏也就有更大的成功可能。

無窮無盡的天道力量,自發向天妃匯涌。天妃的氣息愈是磅礴,天道力量靠近得就愈發洶涌,幾乎顯出一種迫急來。

姜望剛剛抬手舉天,卻見天妃的心口處,倏然飛出一座明艷的紅色小鼎!

這座小鼎滴溜溜旋轉著,灑落無窮鮮艷的光輝,更有一枚枚道字印文飛出,在紅輝中浮沉不定,字曰“紅塵白發非我意,只是相思懶回頭”……

卻是情詩一篇篇。

或濃烈,或婉約,或綿綿。

數不盡的紅塵之波濤,一浪浪地將天道力量推開。

人心之熾盛,雖天海不熄。

紅塵天地鼎!

昔日姜望曾在姜無邪身上見過同樣的紅鼎,當然那座紅鼎跟這一座比起來,無異螢火之于日月。

眼前這一座,很顯然是齊武帝姜無咎的遺贈。

天妃正是以紅塵天地鼎為心,守住了自我。又深居在天道畫中,以此躲避天道的追索。

也就是吳齋雪生得更早一些。

不然他跟河關散人寫信說的那句“古來天人不人,齋雪應在古今外”,就應該好好改改。

古來天人能“人”者,吳齋雪,天妃,姜望也!

或許是時代的進步,或許是吳齋雪已經打破了不可能,天人的裂隙不可避免被挖掘、被拓開。

總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法。

在這紅塵之潮推天海的時刻,天妃手持割壽之刀:“當年西去洗月庵,先夫贈我紅塵鼎,又以星占察天道,為我繪就天人卷。我以天人身、紅塵心,入主洗月庵,經營千年,乃成大教。”

洗月庵繼過去佛統,當然歷史悠久,但算算時間,在當年天妃入主之時,此家傳承已搖搖欲墜。本就隱世而修,聲名不顯,又遭大劫,幾乎被世人遺忘……

佛門圣地從來沒有它,一直都是懸空寺和須彌山。

的確是天妃的經營,光大佛統,令洗月庵直追當年枯榮院。

“我既光大過去。過去奉我以尊。”

“一生修業至此,獨有一處不圓滿,遺于過去。”

喀喀喀——

澹臺文殊腳下的金山,已經布滿蛛網般的裂隙。祂即將摧毀這座梵山。

姜述身上紫袍鼓蕩,他握緊了戟身,不惜國勢,死死壓住掙扎的地藏。

天妃提著割壽刀,用刀尖抵著地藏的皮膚,注視著地藏這尊天海身,仔細尋找永恒壽身的規則線索,眸光專注,有別樣的虔誠!

她知道她或許只有一刀的機會,故對此刀格外珍惜,近乎于禮敬:“今割佛陀千壽,修滿過去,于過去之時光,令先夫永證,而后永恒至今。”

“我在超脫門外多年徘徊,今日修成過去,也當永證。”

“佛陀慈悲,當不至使有情之人永隔,叫我懷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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