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回頭無岸

我已如此,你又如何?

同樣的問題先前地藏問過一次,彼時祂以一滴佛血,締結菩提,顛因為果,完成了對姬鳳洲的壓制。

而那一次的結局,是姬鳳洲獨吞苦果,就此加劇了傷勢。

現在金色的血珠飛如流瀑,是菩提亦繁枝,地藏的傷痕代表更痛的苦果。若要全部叫姬鳳洲承擔,這具重傷未愈而苦戰的天子之身……是否還能承擔得住?

“陛下!”掌軍皇敕的淳于歸,一直翼護在中央大殿外,此刻舉軍勢而動,結成一條燦白天龍,生鱗拔角,盤住此宮:“主辱臣死,何教妖僧之問!末將請戰!”

他不是請戰,而是請死。

白龍一折,好似玉帶環腰,愿為天子替死!

淳于歸和他所執掌的皇敕軍,上下一意,同心赴險。

兵家之術經過這么多年的革新鼎易,早已不是遠古時代那種全靠戰士自我奉獻才能混同一體的時期。

對士卒氣血的極限利用,也從那個時代強軍的三成、四成,到現在霸國強軍普遍超過七成、逼近八成。剩下的都是軍陣運轉過程里不可避免的損耗。

在平日高效的訓練基礎上,在當代兵陣、陣圖以及包括軍旗、戰鼓之類諸多軍器的幫助下,現在不必那么極致地苛求戰士個人意志,也能整合所有戰士的力量。

當然,上下歸心和軍心渙散,肯定也是截然不同的戰斗表現,這亦是為將者統兵能力的分水嶺。

皇敕軍是南天師應江鴻親自練出來的軍隊,雖然短時間內新換統帥,磨合不夠,但淳于歸也是核心帝黨,把握軍權并無阻礙。又是帝國俊才,妖界歷練過的宿將,在上下支持的情況,仍能真正召出這支軍隊的軍魂——

正如《點將九論,選兵八法》所言:“將十萬之眾,上下一心,敢以言死,世之名將也!”

他淳于歸是有成為世之名將的基礎的,只差一場夠分量的戰爭。

與之相對的是新任天都元帥匡命。

匡命本人雖然倒向帝室,蕩邪軍畢竟歸屬玉京山,只是現在玉京山掌教之位空懸,沒人能跟蕩邪統帥爭奪軍權。這支軍隊要想真正收歸帝黨,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作為蕩邪主帥,匡命揮師決戰外敵不難,帶領將士舍生忘死爭取勝利也能做到,但要帶著這些精兵,像皇敕軍一樣,排著隊替天子送死……現在還不可能。

將為軍膽,兵也制約著將。

匡命毫無疑問強過淳于歸,在這場戰爭里,卻也只能駐軍固陣,以軍勢撐國勢。他并不盲目地表達忠誠,只做這支軍隊最應該做的事情。

淳于歸和他統領的十萬大軍在等待命令。

這條須尾俱全的燦白天龍,夭矯靈動,然而寸鱗寸須,都是活生生的戰士以氣血凝結。

它盤踞在中央大殿外,以保衛天子為任,是切實的要以人命為代價!

但這場戰爭的殘酷在于——即便皇敕軍是天下強軍,這十萬之眾都愿為君王而死,在地藏的反擊之前,其實也很難體現意義。

十萬銳士齊赴死,于超脫之爭無波瀾。

若要說這纏腰玉帶能夠產生什么作用,那也是姬鳳洲有這樣的實力,而不是他們有這樣的份量。

落在史書上,大概也只是一筆“淳于歸提皇敕之軍十萬眾,隨帝征,盡死。”

人命有輕于數字者,亦有重于高山。

輕時難得一瞥,重時此心難越。

姬鳳洲只是提劍在彼,靜靜注視著地藏越來越遠的佛眸。

就在蓮生的此刻,一支異常夸張的大戟,恰恰地壓在了地藏的腦門。

神鬼悲嚎的長戟之上,是姜述單掌握持的手。

地藏從天靈就裂開但還未完全分開的佛軀,就這樣跪倒在干涸的黃泉遺坑!

嘩啦啦!

祂的左眼蓮生,右眼蓮滅,盡都隨祂的佛軀一同崩潰了。變成波濤洶涌的金色佛血,在黃泉坑壑里來回波折。

而這些金色的佛血還在不斷膨脹,整個黃泉遺坑竟也隨之不斷擴張。本來不過百步見方,倏而千丈萬丈,很快竟然看不到岸!

祂吞咽了太多世人的苦,在身為山傾的這一刻,佛血混作苦水來吐出,苦水變成了苦海——

真個是苦海無邊。

回頭無岸了!

兩帝相會而斬地藏至此,武功足以震動天下。但無論是中央天子抑或東國天子,都沒有露出放松的表情,反而相視一眼,各自拔身,順著姬鳳洲早先剖開的那條天隙,就此跨世而走。

地覆天翻忽而靜,十萬里超脫戰場,一霎塵煙散。

連綿的幽冥神山,就這樣靜默了。

“秦廣秦廣,壽之長短。”

“刑消惡業,善德自安!”

如刀的海風割過巖隙,仍能叫人感受到粗糲。

尹觀站在苔蘚游壑的礁石上,忽然聽到這樣的聲音。

這聲音像是有一個慈祥的長者,輕撫他的腦門,喃語在他的耳邊,對他有無窮的愛護和期許。

他垂眸靜立,面無表情。

在他面前是一座高聳的峭壁,自有坑坑洼洼、嶙峋怪誕,被海水蝕成了復雜的模樣。

諸殿閻羅或立或蹲或垂腿而坐,就散落這片崖壁之上。

人人都披著黑袍,戴著代表自己的閻羅面具。

若有若無的殺機或觸或分,游蕩不定,仿佛一張蛛網,漂浮在這罕有人至的島礁。

除了應該還在中央天牢里做客的轉輪王佘滌生,所有閻羅都已經到齊。就連六殿卞城王,都以鳥首人身、披著黑色大髦的魁梧形象登場。

所有人都緘默著等尹觀的指示,而他明白這耳邊的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聞。

秦廣秦廣……

以他的層次,竟不知此聲何來,以他對咒力的把握,對“外意”的敏感,竟不知是何人開口。

他只是隱隱感覺到,這個聲音他其實早就聽到,只是往前都遺忘了,今日才清晰!

是什么時候呢?

“誰?誰在說話!?”高大魁梧的燕梟兇戾開口,殘惡混亂的鳥眸,惡毒地掃視四周,仿佛隨時要吞個人來泄怨:“裝神弄鬼!有種站出來,與咱分個生死!”

它這不死的燕梟,倒總喜歡同別人分生死。

地獄無門眾閻羅,大多是兩兩一組行動,比如都市王和仵官王,閻羅王和平等王,他秦廣王和楚江王,就連新來的宋帝王和泰山王也很快組成了搭檔。

獨獨這個已故卞城王的遺寵、嚴格來說屬于第三任卞城王的燕梟,保持了六殿一貫的神秘,向來獨來獨往。

在兇徒聚集的地獄無門里,它也是最兇的那一個。

“你聽到什么了?”尹觀看著他問。

燕梟再兇再惡,再不能感知主人的存在,也還記得主人的命令,見是秦廣王提問,便壓制了殺意,老老實實地道:“忤逆明辰宮,怨天枉死城。確職卞城王,司掌大叫喚。”

此言一出,眾閻羅盡皆眸光閃爍。

看來所有人都聽到了不同的聲音,只是俱都心有城府,驚而不亂,沒誰表現出來。獨獨燕梟是那個沒腦子的,此時猶在聒噪:“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楚江王適時傳音過來:“我聽到的是——量罪見性普明宮,寒冰地獄剝衣亭。惡昭寒月,問恨楚江!”

在這日光明朗的無名島礁,尹觀最先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神俠!

同時對所有閻羅說話的那個聲音不見得是神俠,但必然同神俠的布局有關。

神俠付出的不允許拒絕的酬勞是樓江月。

神俠所要求的任務,就只是讓他聚集地獄無門的人手而已!甚至這一步大概率也沒有必要,神俠說到時候會給他任務,只是為了哄他定心。

他說的五天是試探。

神俠說的三天是欺騙。

原來到此便有用!

神俠要用地獄無門的全體成員來布局什么呢?

尹觀一直都有所懷疑,只是礙于眼界看不清,囿于神通不能察,且一直隱隱有一層陰翳,在晦隱他的思考。

神俠竟然能從中央天牢把樓江月帶出來!姜望追查觀瀾天字叁的情報,留下一顆仙念便消失。仵官王和都市王,包括他自己,也都參與過觀瀾天字叁的糾纏。而仵官王早先莫名其妙地從中央天牢里逃了出來——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條線,將這一切都串聯。

仵官王!

好似一道閃電劈過腦海,劈開了渾噩的迷霧。

尹觀忽然就想起來,他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秦廣秦廣,壽之長短”——是在什么時候。

正是那次仵官王從中央天牢逃脫,以地獄無門的內部方式遠程聯系他,他果斷引爆了那個祭壇……可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被這個聲音所沾染!

他當時還十分警覺,可事后竟然忘了。再過一段時間,又理所當然地對仵官王“考察”結束,重新將之納入組織,此后竟然再也沒有起疑。

現在勾連所有——很明顯地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動這一切。

“仵官!”尹觀長發揚起,倏然高喝!

崖壁上抱臂倒懸的仵官王,只來得及求饒了一個字:“老——”

便爆成了一團碧霧!

沒人知道秦廣王為什么突然發作,但知道老大最后肯定會給個合理的交代。

所有閻羅都定著不動,目送著碧霧消散,不吵鬧,不干擾,顯出了地獄無門良好的組織氛圍。

跟仵官王感情最深的都市王,只是一邊隱魂,一邊眺望遠處——

只見得一蓬一蓬的碧霧,如煙花一般,漸次綻放在遠空。

那些都是仵官王的“借尸”,正一個個地被揪出來,挨個點殺!

不僅如此。

秦廣王在出手咒殺仵官王的同時,又拔身向高穹——

體內勁氣呼嘯如星海。

腳下咒力穿梭,交織成碧色的流云,又自這碧云之上,筑成咒力的祭壇!

他……又沖絕巔!

早先在歐陽頡的追緝下,他就打算沖擊絕巔,以極致的危險來尋求那一線可能。后因楚江王干擾了乾天鏡而逃脫追殺,也中止了那一次冒險。

在知道楚江王因他受囚后,他又打算冒險沖擊絕巔,以贏得和景國對話的資格,因為姜望戴著卞城王面具歸來,他再次中止冒險。

現在是第三次……

一念不對,即刻沖頂。

他現在沖擊絕巔成功的可能性仍然不到一成,說這是在找死也毫無問題。

他并非是一個不找死就不自在的人,要在這么段的時間里反復的冒險,只是很多時候他沒有選擇,只有這一條命可以拼!

現在聯系不上姜望,而又為神俠所謀,若不能走到絕巔,根本沒有爭命的資格。

然而就在他開啟絕巔路,向超凡絕巔沖刺的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了嘩嘩嘩的聲音。

他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幅畫面——

一尊長得跟佘滌生一模一樣的佛陀,在無邊冥土裂開了佛軀。

此佛陀身前是冕服全備而提禮劍之中央天子,此佛陀身后是紫衣提戟之東國天子。

嘩啦啦!

這是此尊佛陀體內奔流的佛血。

那兩尊天子忽而轉眸過來,眼前這幅畫面便干脆地消失了,像一張無法承載至尊注視的薄紙。

但在這少有人跡的島礁,令人驚懼的事情發生了——那綿延爆開的碧霧,忽而一團團合聚。歸屬于仵官王的借尸,一具具恢復,直至那抱臂倒懸的仵官王再一次輪廓清晰地出現在那里。

他還在本能地求饒:“老大你冷靜!這事跟我沒——欸?”

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驚悚地瞪圓了眼睛!

就在這片崖壁上,有一口石窟極其自然地出現了。分明出現在一瞬間,仿佛已山體演變數千年。

而石窟之中,盤坐著一個合掌誦經的人——

黑袍罩體,戴面具曰“轉輪王”。

十殿閻羅轉輪王歸位!

自此,十殿全矣!

耳邊那念誦著“秦廣秦廣,壽之長短”的慈聲,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莊嚴而恢弘,此聲道——

“眾生皆苦,我佛憐之。”

“今朝世上羈旅者,皆是人間苦命人!”

“爾輩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生蹈火海,活受刀尖。”

“吾欲創造輪回,使諸天萬界善惡有報、魂死有歸,今度化爾等,建閻羅寶殿,司善惡賞罰——于永恒凈土,同享無上大自在!”

嘩啦啦!

一卷天潮回涌,將尹觀自絕巔撲落,他冒死沖擊絕巔的行為被推回了!

那遙遠的潮聲里,有千萬個虔誠的聲音,在合頌梵音,顯得神圣而悲憫。梵聲曰——

“苦也!苦也!”

“渡我!渡我!”

“我等勤于事,苦于生,卻生無依,死無著。是生逢罪世,罪不在我!”

“拜我佛,拜我佛!”

“天不渡人佛心渡,苦海無邊也作歌!”

在這樣的聲音里,適才張揚激烈、冒死沖絕巔的秦廣王,如凋葉一片飄飄而落。

他的黑袍如烏云,長發似散墨。

唯是飄飛的此刻,清俊的臉上有譏誚的笑:“我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時候,沒人來度我。”

“我讓功名于摯友,卻把他送進惡龜之口的時候,沒人來度我。”

“我認識到這是一個怎樣痛苦的世界,卻找不到辦法自救的時候,沒人來度我。”

“現在我自己走過了千山萬水——”

他很少有這么夸張的表情,但此刻夸張地瞪大了眼睛,在空中張開雙手,也咧開了嘴:“原來世間有神佛——原來佛陀會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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